行家的故事她听过不少,那些流传在茶馆酒肆间的事迹,每每听来都会让人心潮澎湃。在说书人那里,行家的每个人都像是传奇,就比如行大将军也就是行衍的爹,听说年轻时那是相当的叛逆,叛逆到什么程度,按说书人的四字总结就是‘目无法度’。他敢领着他一群江湖朋友围殴当时的太子,就为了给当今的皇上焦临渊出气,那时的焦临渊还是个不争不抢的六皇子,而行家早就是声名赫赫的将军。
其实最让姜暮岁佩服的是行衍的娘,本是个医药世家的贵女,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规矩下,她敢冲破牢笼做了随军军医。
只是终究是造化弄人,十年前的那场南境之战,她虽没亲眼看过,但听那说书的讲山已不是山,而是尸体堆成的山,就能联想到那得是多少人,又该是何等惨烈。
“世人都以为长离军战无不胜,可唯有那一天,他们败了,不是败在敌军手中,而是败在了自己人手中。”行衍望着远处重重山峦道,“等我赶到时,他们早已化作血泥,与大地融为一体。”
姜暮岁听着他那轻描淡写的语气,心中生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来。她偷偷侧头打量着行衍,那张俊朗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可正是这份平静,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十五岁的少年,本该天真烂漫的年纪,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才能将敌军驱出国土,又如何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前保持冷静?可她终究不是行衍,她无法体会他所经历的一切,那些愤怒和不甘或许会随着时间变淡,也或许永远会伴随。
“其实,我也想像你一样。”行衍忽然转过头,看向姜暮岁,那双平静的眼里多了几分希冀。
“像我一样?”姜暮岁有些疑惑。
“潇洒肆意,无拘无束。”行衍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不用背负家族的使命,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姜暮岁怔住了,她从未想过,这位活在话本里沉稳内敛的少年将军,内心竟锁着如此沉重的枷锁。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心头,姜暮岁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身边的人。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与所有人保持着距离,因为她害怕,她害怕触碰到某种深层的东西,更怕一旦碰触,便会鲜血淋漓,伤人伤己。这种害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是她看到尸体上的面具开始的。
“那你手臂的伤?”姜暮岁试图转移话题,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行衍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愿回忆起那段往事。“三年前,北夷突然出现了一股来历不明的军队,他们手持一种奇怪的兵器,威力巨大,我就是被那种兵器所伤。”
姜暮岁听到这里,心中一动。“那兵器…是不是和九重关里的那种很像?”
行衍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是不是很聪明?”姜暮岁眼角一挑,唇边浮起一抹自嘲的笑意,“我就是太聪明了,所以才总是招人惦记。”她顿了顿,一脸认真道:“我手里并没有水升庄的那颗琉璃珠。”
“我知道。”行衍的表情未起半点波澜,甚至手指还闲闲搭在膝上。
姜暮岁微微一怔,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你知道?你又知道了?”她紧紧地盯着行衍的眼睛,想要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些什么。
行衍却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春风般和煦,却又带着一丝让人难以捉摸的神秘。“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姜暮岁被他的笑容晃得有些失神,她皱了皱眉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她定了定神,继续追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行衍缓缓站起身来,袍袖拂过地面带起细微的尘埃,他走到山顶的边缘,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道:“我还知道你再找那把‘摄魂’剑。”
姜暮岁没否认,撇撇嘴道:“说吧,什么条件?不会是让我去刺杀皇宫里那位吧?这我可干不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多不划算。”
行衍侧头看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没有条件。”
姜暮岁一愣,脱口而出:“阳玄上人能同意?”
行衍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也不说话,等着她自己解释。
姜暮岁翻了个白眼,昨晚醒来偷听的事儿,她才不会主动承认呢,多没面子!她理所当然地说道:“阳玄上人确实应该把那把破剑给我,借用我名字这么多年,总要交点儿钱吧?不然,以后我的名字烂大街了,我还怎么行走江湖?”
行衍又笑了笑,这次的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你这理由倒是新颖。”
他顿了顿,脸色微微一肃,提醒道:“不过,你近期需小心一些。如今江湖上的人都以为琉璃珠在你手中,恐怕会有人对你不利。”
姜暮岁拖着嗓子懒洋洋地“哦——”了一声,尾音打着旋儿飘散在空中,眼角眉梢都懒得动一下,分明是连眼皮都懒得抬,显然这事儿在她这儿就是过耳风,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行衍本想再提醒一下,但姜暮岁那懒散的态度瞬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是两簇小火苗在跳跃,盯着他:“话说回来,你不打算交点儿钱?这我要替你挡多少灾,你心里没数吗?说不定又是替你挨刀,又是替你挡箭的,我这小身板都快散架了!”
行衍看着她那财迷样儿,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就是个掉进钱眼儿里的主儿,雁过拔毛,寸利必争。“你想要多少?”他问道。
姜暮岁一听这话,故作沉吟,嘴里念念有词:“嗯……这个嘛……没想好!毕竟这事儿吧,它不是一锤子买卖,是个持久战!是吧?”
行衍从怀里摸出一块令牌,递给姜暮岁:“拿着这个,随时可以去钱庄支取。”
姜暮岁接过令牌,入手沉甸甸的,心里也跟着沉甸甸的,不过是乐的。她掂了掂令牌,笑眯眯地问:“哟,这是要……不错不错,以后终于可以过上挥金如土的日子了!话说,你那钱庄里有多少钱啊?够我花吗?”
行衍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够你花的。”
“那就好,那就好!”姜暮岁心满意足地笑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魏森大着嗓门,站在距他们几步之外的山坡上,死死盯着那块令牌,眼里的艳羡明晃晃地挂在脸上,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一下。
姜暮岁斜了他一眼,手指捏着令牌在阳光下晃了晃,金光闪得魏森眼神一阵发飘。她慢悠悠地把令牌揣进怀里,指尖在衣襟上轻轻一按,语气里带着几分嘚瑟:“你知道什么知道?”
“你们……”魏森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突然露出一副我什么都懂的表情,“有情况!绝对有情况!我要告诉李婶儿去!”
“别逼我踹你。”姜暮岁眯起眼睛,抬手指着他。
魏森梗着脖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你现在能踹到我算我输!还想踹我?我站在这里让你踹,你能踹得着吗?哈哈哈!”说着还故意在原地蹦跶了两下,挑衅味十足。
姜暮岁反倒嘻嘻一笑,抽出腰间匕首:“别逼我一会儿把你钉树上!”
魏森撇撇嘴,知道自己打不过她,但嘴上依旧不服:“切!别在这里逞威风了!吃饭了,大家都等着呢!你们再不回去,菜都凉了!”说着,一个箭步冲到姜暮岁身边,挡在行衍面前。
“将军,这活儿怎么能您来做?还是我来吧!”魏森说着,不由分说地将姜暮岁背了起来。
姜暮岁猝不及防,惊呼一声:“哎!你稳点。”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魏森一边往山下走,一边兴致勃勃地跟姜暮岁说道,“对了,郑果他们说要给你个惊喜,他和月天门的几个兄弟刚刚给你做了一把轮椅。”
“我谢谢你啊,三木。”郑果要是知道魏森已将他们做轮椅的事就这么抖了出来,不得气死。姜暮岁往旁边看了一眼,正巧对上偷笑的行衍,唉~还一个捡笑的。
移回目光的瞬间,看到村口站着的冯老太,依旧是那副看仇人似的阴沉脸。姜暮岁有时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以前其实就长这样。
魏森脚步没停,声音却沉了下来:“别搭理她,疯婆子一个。”
姜暮岁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停下。
魏森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停在了冯老太面前。
姜暮岁直视着冯老太,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不是灾星,我也没有害死你儿子。”
这句话在她心里憋了很多年,像一根刺,扎得她寝食难安,甚至有时连她自己也信了自己是灾星。如今说出来,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你要想报仇,找吴有亮、找李中行、找周方海。不过这几个人……”她冷笑一声,“我已经替我爹他们报了。”
说完,她不再看冯老太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拍了拍魏森的肩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