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口谕,林单继任江南堂堂主,于五月初五入京面圣,作乱者押解归京,静候发落,阻挠者视为同党,拒不从命,就地格杀。”
段寻风将御令收起,对林单道:“林小堂主,请吧。”
林单手掌压在剑柄上,平静回望,迟迟不动。
段寻风道:“林小堂主?”
林单笑了一下,道:“段将军来的晚一步,林散已然认罪,该由我们江南堂带回去自行处置,陛下若要责罚我治下不严,还请宽宽限几日,待料理完门中事务,自会入京请罪。”
几名精兵收敛了邺旺夫妇的尸体,抬经段寻风身侧时被他拦下,掀起一角白布示意林单,“如今雪山山主身首异处,一切说法都是你们的片面之词,雪山山主多年来镇守有功,当由陛下为其主持公道,还他说法,不教功臣寒心。”
他又看向崔子坚和崔子毅,道:“自然,崔门主也要一同入京面圣,陛下不会有失偏颇。”
“这还不叫有失偏颇?”林似低声骂道:“崔家现在一门心思要接林散回去,他们兄弟俩咬死林散是受人指使,把脏水泼在大师兄身上,把他摘干净了。”
沈良时不语。
“那你们要看着林散去死吗?”
一道低哑声音传来,二人垂头看去,倚靠在角落的邺继秋正从地上爬起身。
林似暼开视线,冷声道:“我巴不得你们俩都死!”
前头唇枪舌剑、针锋相对,后头已经把事情从头捋了一遍,听完后林似面色变幻莫测,侧着头不让人看到她的脸。
沈良时拍拍她的肩,随后顶着林双的视线走出人群,清了嗓音问:“入京面圣,要如何处置?”
段寻风回头看她,“自当依国法,扰乱江湖、蓄意杀人,罪同谋逆,祸及满门。”
“好。”沈良时又问:“国法可写,为胞妹、为生母报仇要砍头?又是否写江湖中谋害逼杀要砍头?”
段寻风答:“为至亲寻仇,理应报上官府,待其商议,依据条律责以刑罚,江湖中事江湖了,多有我朝条律难以概括情况,大多江湖人士寻仇,生死不论。”
沈良时问:“今有一女遭男子哄骗,未婚生子,后又被逼迫坠崖身亡,罪魁祸首处以何罪?”
段寻风道:“男子杖八十,徒一年,其妻杖六十,徒一年,有功者则功过相抵。”
殿中人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起来。
待议论声散去,沈良时又问:“罪魁祸首未曾伏诛,此子二十年后上门寻仇,杀二人,如何判?”
段寻风迟疑一瞬,道:“杀母之仇已过十五年,不得追究,该子图谋杀人,处以绞刑。”
林双冷笑一声,“这就是你所谓的公平?”
沈良时道:“段将军说国法难以概括江湖事,林散寻仇本为江湖事,生死不论,若陛下要强行依国法定罪,恐怕难以服众。”
段寻风却直接道:“贵妃娘娘自幼念国子监,当明白国法非一人之法,岂能因他一人撼动国本?”
满堂哗然,连林似和邺继秋惊诧万分,对视一眼,无数视线落在沈良时身上。
“贵妃?什么贵妃?”
“他说的贵妃是谁?”
“原来传闻是真的!”
“贵妃为何会在江南堂?”
“江南堂要反不成?”
……
林单和林散从侧面觑林双的脸色,只见她面色全然沉下来,上前将沈良时挡在自己身后,直截了当道:“不必多说,林散今日我一定要带回江南堂,皇帝有什么不满,来问便是。”
段寻风肃然道:“林二姑娘还是不要逞少年意气的好,你身后之人乃是昭禧贵妃,陛下还未曾追究是何人将其拐带出宫,数罪并罚,你以为陛下真不敢对江南堂出兵吗?”
“出兵?有兵出江南堂,没兵打倭寇,回去让你们的人仔细算算,若不是江南堂你们要在倭寇身上折多少兵和粮!”林似走上前来,喝道:“你们京中好人大的派头,论有功我师姐师兄加起来能淹死几个邺旺,封赏时随便说两句好听话糊弄我们就算了,如今东海战事一平,你们就要卸磨杀驴吗?!”
段寻风目光在几人身上梭寻一圈,转向林单,道:“朝廷不知,江南堂上下竟是如此揣测圣意。”
林双拂袖,斥道:“不必为难我师兄,皇帝他要杀要剐、要剿要灭,尽管冲我来!”
段寻风一连说了几个“好”字,怒极问:“你们江南堂是要反吗?”
林单沉吟片刻,道:“若朝廷执意相逼,也未尝不可。”
林散连忙拽住他的手,低声急劝:“师兄不可,此时反我们胜算不过五成!”
沈良时道:“段将军,今日本不至此,战事刚平,陛下未必希望再起硝烟,此事尚有回转的余地。”
段寻风道:“那还要看江南堂的江南堂是否有忠君之心,毕竟陛下交代万不能寒忠臣之心。”
林似背过身去骂,“功臣不能寒心,忠臣也不能寒心,结果两边都要冻硬了!”
林单道:“天下子民所忠为明君。”
段寻风道:“且不说明君,世事评判总要有所依据,你们既说邺山主当年杀人,除林散所言,有何证据?”
当年亲身经历此事的人现在都凉了,而崔子坚、崔子毅是崔梓彤至亲,都不能作证,一时无人能答。
段寻风再问:“林散杀人为母报仇并非受你或先堂主指使,又有谁能作证?”
林似扯了扯林双的衣角,附到她耳边道:“邺继秋。”
这个提议被林双无声地拒绝了,林似转念一想,要让他为刚杀了自己双亲的人作证无罪,确实有失人道。
“我能作证!”沈良时蓦地越过林双,腰板笔直往前走。
林双攥住她的手,将人往回带了一踉跄,双眉紧压,目光想将她钉在原地。
沈良时挣不脱她的手,不敢再看她阴郁的表情,自顾道:“段叔叔,我能作证!”
段寻风问道:“你以什么身份?江南堂弟子吗?”
沈良时手压在胸口,道:“本宫乃嘉乾宫主位昭禧贵妃,先威远将军之女,前户部尚书之妹,金册金印俱在……”
“沈良时!”
林双几乎是从胸腔中崩出一声怒吼,她将沈良时强硬拽回,毫不顾忌周围灼灼的目光,一把扣死在自己怀中,同时抢过亢龙,直指段寻风。
她平日少会对身边人发这么大地火,对着沈良时更是无有不应,如此阵仗,把其余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近旁的林似,迟钝如她,也从其中悟出些什么来,难以置信的看着二人。
“师姐你们……”
林双声寒似铁,“段寻风,作乱的人是我,要反的人也是我,要问罪就拿我去问罪,不必牵连他人!”
殿中寂静。
林双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什么,握着枪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她侧目看去,对上所有人的眼神,惊骇、不解、恍然大悟……
沈良时伸出手环住她,看的人越多,手在她背上勒得越紧,恨不能二人生为一体。
“对不起。”
沈良时贴在她耳边重复。
“对不起,对不起,林双。”
为什么而道歉呢?
林双早杂乱的思绪中搜寻出蛛丝马迹。
林单大婚的那日,直到深夜她的醉意散去一半,意识清醒又不似清醒时赧然。她跨下床去捡起一件衣服披上,一只手从床帷中伸出来抓住她的衣摆。
“做什么去?”
林双二指挑起层层帷帐往里看去,帐中人捂着胸口仰头看她,玉雕的脖颈般格外修长,白瓷的皮肤在晦暗中如同泛着一层淡淡莹光。
“叫人烧水来收拾。”
“不行!”沈良时连忙拦住她,“不能让别人知道!”
话落她就意识到说的不好,让人多心。
原以为林双会垮下脸,不想只是平静地扫了一眼床榻,问:“就这么睡?”
沈良时囫囵点头,林双也不再说什么,甚至关怀备至地给她倒了杯水,抱了床新被子,才又躺回被窝里。沈良时翻了个身背对她,又翻回去,看见她睁着眼,亮堂堂地盯着自己。
“我不是那个意思。”沈良时小声嘀咕。
“嗯?”林双挨着她,格外眷恋两人肌肤贴在一起互相熨烫的感觉,“什么?”
沈良时道:“别人知道了,少不了在背后指摘你,你还年轻,万一后悔了,没人知道,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说到后面她半张脸埋进被子里,眼睫快速扑闪几下。
林双没回答,搂住她拍了拍,道:“睡吧,不早了。”
这件事于现在袒露,会随着明日升起的太阳而一起公诸于世,沈良时把每一刻都当成最后,猛烈地呼吸着林双身上血腥和桂香混在一起气味。
“今日结局注定,我尽我所能为你再多做一些。”沈良时松开她,问:“你还记得我和你说的吗,任何对江南堂的威胁都不能留,包括我。”
林双此时才明白她当时的话中深意。
“……那你要走吗?”
段寻风在她身后道:“身为贵妃,自当回宫为陛下分忧解难,不得有片刻懈怠,还请娘娘随末将即刻回宫!”
林双恍若未闻,又问了一遍,“你要回宫去吗?”
沈良时垂下头,几不可见地点头,伸手掰她铁一般锢着自己的手指。
“你看着我的眼睛,亲口和我说,说你愿意回宫去。”林双愈发用力,指节发白,在她手背上留下一排印子,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肩摇晃,颤声道:“沈良时,你看着我的眼睛,只要你说出来,我就放你走。”
滚烫的泪砸在交握的手上,沈良时的手滑脱,抬头时已经泪眼婆娑,哽咽道:“是,我愿意,我愿意回宫去,比起看着你死,我千倍百倍愿意,那你呢林双?你愿意让我留下来看着你们一个个死去,看着江南堂不复存在吗?”
她复又垂下眼去挣她的手,“放手吧,这样起码大家都还活着,不是更好吗?”
眼泪渗进指缝中,林双逐渐失力,无法再抓紧她的手,只能任由她从自己掌心中流逝,手掌和手背,随后是指根,滑出去的拇指和小指,突出的指节,最后是中指。
那枚戒圈却没有随她离去,落在林双掌中,带着主人的余温,咯着她。
沈良时逃似的,又好像风,卷离她的身边,林双向前追了一步,把自己绊倒在此岸,幸有林似蹲下身扶住她,才不至于摔得狼狈。
“沈良时!”
林双奋身,伸手向前去够去抓,被林似拦腰抱住。
“沈良时——”
她声嘶力竭,枉然地看着沈良时走到段寻风身侧,和林单、林散颔首示意,甚至转过来和邺继秋作别,唯独不肯再看她一眼。
明明泪痕犹在,如何能这般视若无睹?是否视若无睹,便能再不作思量,心甘情愿断舍离去?
林双难解。
林似搂着她瘫坐在地,意识朦胧之际见林似脸上也斑驳,她问:“你又为何而泣?”
语毕,两眼一翻,鼻息也停住,不知是死是活,只有口中絮絮不停。
你为何而泣?
“师姐!”林似又惊又惧,拍打她逐渐黑紫的脸,“师姐你醒醒!”
林单几步迎上来,手搭在她腕上,只觉脉象节律不齐,虚实不定。
“真气游窜,内息紊乱。”邺继秋自人群外走进来,拍开林似的手,飞快点下林双周身大穴,抓住她双臂渡过去一道能与之抗衡的真气,随后掌根拍在她胸口。
林双猛地呕出一口黑血,邺继秋掸了衣摆站起来,淡声道:“扯平了。”
“沈良时呢?”林双急速环顾四周,失去意识的片刻中,殿中已经空下去一半。
邺继秋道:“已经下山了。”
林双抓着亢龙站起身,别人拦她不住。
邺继秋道:“少白费力气了,难道你真要送上门去给皇帝杀吗?一个沈良时换江南堂无虞,皇帝已经格外开恩,你非要惹得他出兵才甘心吗?”
林双冷声道:“管好你自己。”
话音未落,整座宫殿剧烈摇晃起来,梁柱倾倒,屋顶塌陷。震耳的虎啸声传来,白虎跃入殿内,烦躁地刨地,紧接着向殿后跑去。
晃动仍在继续,殿中众人不得不相互搀扶才能站稳。
“是山心!”邺继秋脸色骤变,随白虎飞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