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桌的左边放着饺子馅,中间是面碗,右边是锅排,包好的饺子整整齐齐的码在上边,绕着圈,摆满后像绽开的烟花。
赵怡同左手饺子皮,右手筷子,小心翼翼地把馅铺到片上,捏住口,怎么也揉不出规矩的花边。
揉不出花边的饺子没有型,放在锅排上站不住,直挺挺的倒下去,壮烈牺牲。
对此,她想到一个好办法,面是软的,可以把它摁下,等定住了再松手,这样自己包的饺子就不会丑到突兀。
这一锅排包完,苏辛泉要把饺子放到后厨,刚端上,就看到了那几个突兀的摇摇欲坠的丑饺子。
“老赵,我说真的,你这个饺子丑到没人愿意吃。”他看着赵怡同道。
“混在这一堆里,你还能分出来?”赵怡同疑惑道。
“这个,这个,还有这一溜,漏了馅的,倒下去的,奇形怪状的......”苏辛泉指指点点,“煮的时候,单独给你捞出来自己吃罢。”
明明那么努力隐藏,却如此轻易的被发现,赵怡同哼了一声,“自己吃就自己吃,我还把铜板包进里面了,我吃我发财。”
苏辛泉挑眉,“那我高低要尝尝咸淡了。”
年三十晚上,桌上红烛高点,正前放着供奉的饺子,苏姨站在神牌前祈祷,几人依次跪拜许愿,赵怡同许下前两天想到的愿望。
待香燃尽,端下碗筷,一家人才开始吃饭。
最后却是苏姨吃到了带铜板的饺子,金属咯牙,一下就能发现,她却似是有些困恼,“我都老了,没发大财的愿望,这福气怕是承受不起。”
赵怡同歪头道:“也不一定要发大财,这就是图个吉利,祝您身体健康、心想事成之类的,要不许个愿罢?”
筷子放到一边,苏姨看着赵怡同,闭上眼,认真许了个愿望。
她睁开眼,赵怡同笑着鼓掌,苏辛泉一脸不能理解,赵怡同嗔道:“鼓掌啊,有响声神仙才会听见。”
苏辛泉敷衍两下说道:“这才有多响,一会出门放个炮才行。”
“有道理。”赵怡同摸着下巴,答道。
可惜今年过年忘买炮仗,苏辛泉翻遍家中,也没找到半个炮火的影子。
除夕夜守岁,需门户大开,从外街的门,到正堂的门帘,都要打开,连成一条贯通的道,让福气都进来,寓意辞旧迎新。
这里没有电视,更别说春晚了,干坐着也没什么意思。老两口不喜欢打牌,又觉身体疲乏,便早早休息,苏辛泉和赵怡同两个年轻人誓要守岁,在前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聊着聊着,对面就没了回应,苏辛泉已经倒在椅子上,姿势诡异,身体僵直,赵怡同看不下去,找了个毛毯,犹豫半晌,还是决定盖上,不然晚上出来会被吓到。
她的作息早已颠倒,就算晚上不睡也不会影响白天,红烛火焰随风飘舞,神牌庄严屹立,屋内一片寂静。
“咔咔嚓嚓”,院中传来异动,赵怡同瞬间警觉,看了一眼熟睡的苏辛泉,决定自己先探个究竟。
她轻轻挪动脚步,手摸上腰包里的刀,在门框边站定,向外探头,却发现来的不是旁人。
那人将要开口,赵怡同忙在嘴边竖起食指,指指屋内,示意他嘘声。
陈子檀点点头,朝她招手,指指外边,示意咱们出去说。
月光下,清辉萦绕,赵怡同紧跟陈子檀身后,等到了街上才开口,“你怎么来了?”
说完,她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里面灯火如常,没人发现。
“我想带你去看烟花。”陈子檀道,门口灯笼映出朦胧红光,照在他脸上,带着说的话都是暧昧的颜色。
“这还有烟花呢?在哪啊?”赵怡同意外道。
“之前别人送来的,过年了才舍得放,他们要在府里放,我单拿了一箱。”陈子檀说着,向赵怡同伸出手,“咱们自己点。”
少年的手骨节分明,纤细修长,明晃晃的邀请,他的眼中浮光跃金,静候着她的答案。
赵怡同呼吸一窒,随心而动,却又没有底气,向前一步,手指擦过他的手掌,扣住他的手腕,隔着袖口的绒边,感受着这样的温度。
其实陈子檀并不意外,但还是有些微失落,他偏头看着前路,说道:“时间快到了,走吧。”
除夕夜谁都要回家,镇远侯府的马夫也不例外,这例外的两人便一路步行。
大街上连个鬼都没有,黑夜被街灯驱散,地面偶有四散的鞭炮红纸,最初还有些恐怖氛围。两人并肩而行,边走边聊,偶尔轻笑出声,却是越走越慢,渐渐地放松又惬意。
笑着笑着,陈子檀瞥见地上红纸,一拍脑袋,“现在几时了?”
赵怡同摇摇头,“不知道啊,不会来不及了罢?”
“那可不行啊。”陈子檀说道,手腕重量消失,再转头,赵怡同已经在他前方。
“愣着干什么?跑两步啊!”赵怡同招招手,见后者没动,又折回来,拉上他的手,拽着他向前。
“你也不想错过罢。”赵怡同说道。
我不想错过新旧交替那刻烟花在头顶绽放的美丽,你肯定也不想错过这样的风景罢。
两人同步跑了起来,陈子檀握紧赵怡同的手,寒气在耳边呼啸,两人步步生风,紧赶慢赶,终于跑到了沙场。
四下无声,府内还没有动静,时辰未到。小满搬了凳子坐在烟火边,静候公子的到来。
“公子!小同!你们终于来了。”小满听到声响便回头,果然是两人,他赶忙站起,屁颠颠地跳到陈子檀面前。
“计时香我看着呢,还剩一点,马上就到时间了。”小满道。
府中有专门的漏壶计时,两人出门时算好时间,点了计时香,香燃尽时就是新年的那刻。
这不是陈子檀第一次外出放烟花,十三岁那年偷偷自己点,也点了计时香,可府中烟花绽放时香还没有燃尽,匆忙点着,跟在府中的烟花后绽开。大人们看到最后上天的烟花都心下了然,笑话了他一年,后来他就没再试过了。
他较着这个劲,就是想在府外和他们同步点火,自己也想不清楚图个什么。可能是想证明,我行,我可以和你们一样。
赵怡同闻言看向地上放的香炉,一炷香插在其中,只剩下一截,这两人看来是十分重视这样的点火活动,千万不要出什么乱子。
这个位置在沙场边缘,不太安全,陈子檀和赵怡同合力将烟火搬到沙场中心,小满在场边看着香,负责报时。
陈子檀从袖口掏出火折子,俯下身子专注看着引线,做好了点火准备。
“公子!”小满喊道,这声来的比他预想的要快些,陈子檀颤了下手。
“香倒了!”小满悲戚嚎道。
两人同步回头,离得远,根本看不清那边的香炉,但小满说是就是了,又同步扭回头,对视一眼。
心砰一下沉底,他呼吸都有片刻沉重。
赵怡同看到陈子檀眼中的泄气和伤心,纠结一瞬,还是撩起袖子,露出手腕的表。
“你先别伤心,别着急。”赵怡同道,“听我的。”说着,她晃了晃手腕。
还有不到两分半,三个表针就要重合。
“这是何物?”陈子檀皱眉,“你的护身符?那个......罗盘?”
“就算是罢,相信我。”赵怡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表,她也不知自己对卡点哪来的执念,只是单纯的希望,美好的东西应该在最好的时刻绽放,或者说,陈子檀不要为此伤心垂泪,变成执念,套上枷锁。
“这个引线会燃多长时间?”赵怡同问道。
“三息。”陈子檀答道。
“那这样,一会我从五开始倒数,到一你就点,点完就跑,可以吗?”赵怡同分了一眼给陈子檀,后者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但眼神复杂,显然是不信的。
“信我一回!”赵怡同低头凝神看着表针,她几乎屏住气。
“五......四......”陈子檀拉开火折子,盯着地上的烟火。
“三......二......一!”
最后一个音出现的瞬间,他将火光挥向引线,火花“唰”一下迸发。
慌乱中他拉着赵怡同向回跑,沙场很暗,黑暗中只有手心的触感和紧张的心跳可感。
“砰”的一声,双倍音量,眼前天光大亮,陈子檀屏气回头,赵怡同欣赏着眼前的烟花,侧脸被花火点亮,她爽朗开口:“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
烟花前后两簇,同步绽开,如影随形。不过前边的那簇更耀眼夺目,是他专门挑的最花哨的款式。
年少的心结在这一刻解开,凭他自己,也可以和家里一样。
夜空被华美的烟花点燃,七彩流光高悬其上,给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带来平等的绚丽。
这辞旧迎新的时刻,陈子檀终于下定决心。
小满跑到他们身旁,开心的嚎着:“居然是同时啊,公子,我们成功了!真是有天人相助啊,我今天许的愿望就是晚上能成功。”
赵怡同揽过小满的肩膀,陶醉在美景中,莫名有种办成大事的成就感,想展示一下这个“天人”,晃手腕时忽然凉的打了个冷战。
这不是这个时代的东西,还是不要张扬的好。
她摸摸鼻子,指指天上,“这个比上一个好看,是吧?小满。”
小满点点头,把心思放回烟花上,毕竟这东西美丽又短暂,错过一次,再等一年。
三人并排站着,烟花的火光照亮脸颊,少年少女洋溢着青春的笑脸,胜过世间所有绮丽。
最后一响放完,烟火变为尘埃,白烟消散在空中,尘土向下坠,淋到三人头上。
赵怡同咳嗽着后退,风骤起,把空中的尘土和地上的沙子卷到一起,往人身上送。
三人狂奔起来,逃也似地钻到了街角,小满拍拍身上的尘土,赵怡同蹲在地上咳嗽,陈子檀扒拉着头发。
他低着头,视线正好能看到赵怡同,她痛苦地蹲着,一手捂着喉咙,一手掩面,怎么看怎么难受。
“喝点水罢。”陈子檀说着,接来小满递来的水壶,蹲到赵怡同的身侧,轻拍着她的脊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辈子遭了火灾,赵怡同对这种烟尘格外敏感,咳嗽地肺都不像是自己的。
凉水下肚,喉头阵痛稍有缓解,还是有些刺剌的难受。赵怡同蹲在地上,眼前因为生理性的泪水模糊,她抬手擦掉,没有说话。
四下寂静,只有风穿过的声音,陈子檀看着赵怡同,见她还在缓着劲,便自觉闭嘴,百无聊赖地左右看看。
好巧不巧,对面是堵墙,墙头探出红花,初见时只是刚过顶端,现在已经漫过围墙,顺着墙壁向下攀扯,开得枝繁叶茂、红花掩映,甚是生机勃勃,明明是寒冬,却不见丝毫霜打的颓势。
陈子檀福至心灵,扭头注视着垂着头的女生,斟酌说道:“年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赵怡同抬头,想说话却喉间酸涩,好像没什么打算是很窝囊的,可她确实如此,便摇摇头。
陈子檀把手放下,捧着膝盖,认真道:“我年后要去天都求学,你可愿同我一起?”
他目光真挚,神色认真,不似在说玩笑话,正因如此,赵怡同只得努力克制自己异样的感觉,认真考虑。
对于未知的未来,她莫名有种害怕。不知不觉间,身边的一切都在慢慢改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大志哥要去闯荡江湖,陈子檀也要远去求学,她还停留在原地。
他的邀请,打破平静生活的表面,其实是在说,总不能一直这样罢,不能停留在原地。她的第一反应是想要逃离,不听到这样的话,不去理会,就可以永远呆在安全的药铺里,有人关心,有人吵架,有人同行。
可逃避显然不是办法,把头埋进土里,周遭依然在变化。
“之前我一直在犹豫,顾虑的事情太多,去天都的路要怎么走,到那里没有人照应怎么办,要怎么在那边立足......”陈子檀见她犹豫,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按理说,要去天都求学的话,十二三是最好的,从小就去国子监,呆上几年,科举入仕。所有人都不放心,我自己也没什么信心,便犹疑了这么久,玩了一年一年又一年。”
“其实犹豫什么鸟用都没有,现在我面前的还是最初的两条路。”陈子檀沉声道,“新的一年来了,我也耗不起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