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冬日,天总亮的更晚,即使是到了正经营业的时间,外边还是灰蒙蒙的样子。更不要说店内,门帘一盖,暖炉一点,闷闷的热气上升,熏得人昏昏欲睡。
这是赵怡同第三次把头磕到案上,也是最痛的一次,脑袋上多了一道深红的痕迹,她摸着头上的印子,晃了晃脑袋,让自己保持清醒。
平常的下午,一整天都没有人来,张维志在家里帮忙准备年货,请了假,今日就她一人当值,她百无聊赖地翻起《张昭选集》。
书页一片片翻过,时间流动在此刻减慢,她认真感受着这些被超时空搬运的文化。
一阵冷气袭来,亮光照进屋内,有人来了。
赵怡同忙放下手中书,站起身来准备接待,看到眼前人却是一愣,“莫风?”
莫风身着素色锦袍,外罩驼绒披风,肩头沾满霜色,他放下门帘,转过身来,露出芙蓉粉面。
似是在风雪中走了多时,他的鼻尖脸颊成了粉色,衬得皮肤更加白皙,头顶的雪花瞬间化成水珠,顺着额角流下,眼神也被水色浸润,带着朦胧的笑意。
“你生病了吗?哪里不舒服?”赵怡同急切问道,这大冷天的从纯芳苑到这边,定是有什么要紧事。
室内的暖气驱走身上的寒冷,莫风走向赵怡同,没有说话。
在他走到自己的身前的瞬间,赵怡同抬手摸上他的额头,想要查看体温,“你脸也太红了吧。”
“这么冰。”赵怡同说着放下手,左右看看,想给他个东西暖手。
莫风看着她焦急的样子,心中升起奇异的感觉,不禁开口,“你担心我?”
“废话!欸,你这样子,其实没事吧?”赵怡同回神,直勾勾地打量他。
脸颊已经恢复成正常的颜色,眼神也从涣散变成聚焦,虽然随便站着但也在控制着姿势,完全是没事的样子。
“我也没说我生病了啊。”莫风说着,探身向前,“我就是来看看你,挺长时间没见了。”他低眉,停顿了一下。
“我很想你。”他伏低身子抬着头,望进赵怡同的眼中。
一股热气上脸,赵怡同呆了片刻,忙偏过头,擦了下脸颊。
后台处热水发出尖锐爆鸣,暧昧的氛围被打破,赵怡同捂着脸离开前台,故作随意道:“稍等。”
莫风点头,看着她的顺拐步伐,轻笑着摇了摇头。
不多时,珠帘被掀开,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赵怡同端着盘子,慢慢走来。盘子上是一套茶具,绿色茶壶正冒着热气,烟飘飘悠悠流出,旁逸斜出。
“不好意思,刚刚在煮茶。”赵怡同讪笑,“正好你来了,暖暖身子。”
说着,她翻过茶盏,先净了下杯,倒掉第一杯,又添上新茶,放至莫风手边,给自己留下了一杯。
热气蒸腾在眼皮,带来清凉的潮湿,赵怡同闭上眼。
“你最近过的怎么样?”莫风摩擦着杯沿,问道。
“就这些事啊,迎来送往,一天一天,还算不错,你呢?”赵怡同还是闭着眼。
“我也不错,没想到一眨眼,就要过年了。”莫风看着她,低垂眉眼,长睫下是神秘。
“是呀,新的一年要来了。”赵怡同睁开眼,心中有种莫名的感觉,扭头看着莫风,“新年有什么愿望吗?”
莫风想了想,摇摇头。
“怎么会没有呢?总要有的吧,比如......业务精进,不进黑榜,不被惩罚之类的。”赵怡同歪头道。
“你呢?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莫风反问,饮下一口茶。
“我想想啊......”赵怡同现在看着气色红润,浑身上下都暖暖的,充满力量,“希望......”
她认真想着,却发现在这里待着的日子日日重复,好像没什么盼头。
“那就希望苏姨不要生病,不论如何,大家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高高兴兴的。”说完,她又摇了摇头。
“只是快乐太不现实了,我再想想。”赵怡同皱着眉,真的认真思考着。
莫风看她安静下来认真思考,自觉提起茶壶,为她倒了下一盏茶。
“虽然未来充满未知,但新的一年,无论什么苦辣酸甜,希望我都有勇气直面,不逃避,不纠结,最后可以堂堂正正地抬起头来。希望我能快点成长,成为一个成熟的人,游刃有余、冷静睿智,这样才有力量去保护别人。”
赵怡同说完,自己都惊了,“说的也太好了,今年过年许愿我就许这个了!”
“你想好了吗?”赵怡同拿起茶杯。
莫风还是摇摇头。
“怎么这样,我可是连以后要偷偷告诉神仙的话都让你听到了,你也要说个,这样才公平。”赵怡同故意娇横道。
她并不是窥私欲旺盛,想知晓别人的秘密。只是天然的觉得,像他们这样的年轻人,总该想点什么,有所求,生活才有盼头。
就算不可能实现,也得想想,不然生活得多难熬啊。
莫风低头,思索良久,道:“六年前我在地母前许了愿望,之后便没在许过了,一物换一物的话,你要听吗?”
赵怡同轻轻点头。
“我说,请放我自由吧。”
那时刚收到信,隔天就要发配沙城,年少的莫风跟随家里信仰地母教。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跪在神像前,一遍遍的祈求,希望作为地母化身的女王能听到他的祈愿,稍稍高抬贵手,放过自己。
膝盖肿痛,泪流满面,心中绝望更甚,女王当然没有听到,许愿当然没有成真。
地母不会来救他,谁也不会,升斗小民在天家掌下根本无处可逃,只得俯首系颈。
莫风较着劲,不愿再在神前许愿。他知道,这样不会有丝毫影响,地母信徒甚众,根本不差自己一个。
悲伤化成层层雾气,从杯沿流出,隔在两人之间,化在赵怡同脸上,变成水珠下坠。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赵怡同看着他,同情又愧疚的感觉不断拉扯。
明明是相仿的年龄,本该是被爱着、被呵护的时候,本该是意气风发、勇敢无畏的时光,怎么会变成这样。
或许之前的赵怡同也在现在这个自己关爱的范畴里,但她现在有爱、有依靠、有后盾,自己从泥沼走出,走到星光下、温暖中,有了这一层,便更加心疼这样的他。
一个想法在她的心头萌发。
见空气都变得悲伤,莫风便岔开了话题,拿起自己一早窝在怀里的包袱。
“说着说着都忘了,我是来送新年礼物的。”他奉上自己准备的礼物,“我自己做的,别嫌弃。”
赵怡同知道再推辞也会伤人心,便也双手郑重接过。
“早就答应我要一起喝茶,结果次次都来去匆匆,今天才算是喝上,嗯?”莫风看着茶盏调笑,又恢复成轻松的样子。
“是真的有事要做,真不是我故意推辞。”赵怡同道。
莫风拍拍身上,站直身体,“好啦,东西送到了,我走喽。”
“这就走吗?”赵怡同跟着从前台出来,站到他跟前。
“苑里在忙着置办过年的东西了,我没告假,偷溜出来的,不便多留。”莫风步履不停,径直走到门口。
他掀开门帘,外边的风寒闯入,照亮室内的一角。
“提前祝你新年快乐。”他逆着光回头,温柔道。
鬓角碎发被寒风吹起,赵怡同眼前是透亮的光,身长玉立的他站在光里,挡住外面的风雪,她愣神,喃喃道:“新年快乐。”
新年的氛围在沙城显而易见,白茫茫的一片中间铺上红毯,长街显形,街边店铺挂上新灯笼,鲜亮的正红未染尘埃,新刻的招牌带着淡淡的木香。
辞旧迎新,更换迭代,这就是新年的意义。
年三十的中午,照沙城习俗,要聚在家里吃顿大餐,但也没说非要自己做。这不,张维志携妻女一起来苏家过节,他们就带了些自己做的菜。
张维志吃百家饭长大,后被崔叔收养,章程颐的家人远在千里之外,所以在沙城的每一个春节,都和苏家一起,人多凑个热闹。
正厅挂着红对联,摆件都擦洗过了,泛出崭新的光,却没听到昔日吵闹声,平静的不像是年三十的样子。
两人对视一眼,章程颐摸了下女儿的头,张维志搁下食盒,放轻脚步,不自觉提了一口气,走到厨房,掀开门帘。
还好,还有人在。苏姐和崔哥在案板前默默忙碌着,见他过来,立即放下手中家伙什,笑着迎上来。
“来了?”崔哥问道,开始与他攀谈,苏姐则出去和章程颐孩子寒暄。
“忙着呢?”张维志随口说道。
“也没什么,就差下锅了。”崔哥摆摆手。
张维志左右看看,问道:“他们呢?小孩们呢?”
崔哥笑了笑,“你说小泉他们啊,去一品居了。”说着摆摆手,眼中却是难掩骄傲,“说是大过年的要尝点稀罕的,拿着诗赛的奖金就去了,等着吧。”
此话一出,张维志就放下心来,帮着崔叔生火蒸米。
没多时,院中响起吵闹声,一人说一句,另一人立马回呛两句,后者再怼回,吵吵闹闹无穷尽也。
“我们回来了!”这一句却是异口同声。
苏辛泉说着,提起自己手中的食盒,“都是我精挑细选的菜哦。”
“少来,”赵怡同说着,接过他手上的东西准备,学着他的样子,晃着头,“我出的钱哦。”
“那还是我提回来的呢。”苏辛泉昂起脖子。
“没你我照样能提回来。”赵怡同也昂起脖子,用鼻孔蔑视着他。
“没我你怎么选啊,你懂一品居吗?”
“你懂?爆炒蛇肉是个什么神菜啊,还要这个?要我说,最后一个就该选苦瓜肉丝。”
“苦瓜肉丝是什么神菜啊?谁会要这个。”苏辛泉持续阴阳怪气。
他们争吵着,前厅的两位相互看看,努力忍住嗤笑,后厨的两位也停下交谈,听着年轻人的活力。
见他们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苏姨忙伸长胳膊,划出三八线,站到两人之间,一手推着苏辛泉向后转,“你去厨房帮你爹。”
另一手推着赵怡同向左转,“你来和我们聊天。”
苏辛泉自觉提着食盒走向后厨,听到对赵怡同的发配后又转身,“为什么她不用干活?”
“因为我出了钱哦。”赵怡同在苏姨肩头探出头,贱贱道。
小人得志!苏辛泉闷着一口气,奈何母亲对他点头,只得忿忿向后厨走去。
“来,小同,还没见过罢。这是你嫂子,这是她们的女儿,小蕾。”苏姨说着,挥手介绍道。
这位姐姐看着面容凌厉,笑起来却如冰山化开,让人如沐春风,她朝赵怡同点头,伸出手,“章程颐,幸会。”
“幸会幸会,久闻盛名,沙城第一名医,活死人肉白骨。”赵怡同有些紧张,说话不自觉书面、恭敬起来。
章程颐拉开椅子,拍拍,“坐这吧。”
三人唠着闲话家常,和和气气,小蕾也是很能说的孩子,机灵又可爱。
聊着聊着,后厨帘子被掀开,几人端出盘子,径直走向供桌,上摆木牌:供奉天地全神之尊位。
不是地母,想必是因为镇远侯爷的原因,沙城人都不信仰这个。
三柱香燃尽,神仙享用过的餐食可以拿下,七人整整齐齐地围坐在圆桌边,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正好填满这张桌子。
正中是甲鱼汤,寓意年年有余,旁边放着腊味拼盘、四喜丸子、糖醋排骨、爆炒蛇肉、油泼瓜子、蒜蓉粉丝扇贝、红烧牛肉,还有张维志带来的八宝饭、香辣猪蹄、白切鸡,共十一道菜,天地合德,凤髓龙肝。
这种场合怎么能少得了美酒呢,崔叔拿出他珍藏多年的女儿红,苏辛泉摆上杯子,一一斟酒,分发给众人。
给了赵怡同最后一杯,坐在她身旁的小蕾空抓了抓手,疑惑道:“我的呢?”
苏辛泉笑看向张维志,“你爹不让你喝,哥哥也没有办法。”
如他所料,小蕾雄赳赳气昂昂地去找张维志辩论了。
一切就绪,所有人站起,在座众人中最权威的苏姨开口,高举酒杯,说道:“这是人最齐的一次,过去的一年已经过去,新的一年就要到来,我们相聚于此,洗刷尘埃,共庆新年,敬新年!”
“敬新年!”众人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