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一舟僵在原地,看着符遥一步步走近。
“给我。”
符遥把手里的包和外套都放到桌子上,低下头,对谢一舟伸出一只手,是命令的语气。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说话,她开口时声音异常地哑。
谢一舟心说不用了大小姐,这点小伤真不劳您费心,他自己来就行。
视线却在接触到她泛红的眼时顿住。
这是,哭了?
谢一舟连呼吸都停滞一下。
他从小到大都极少跟女孩子打交道,除了吴艳女士的耳提面命外,还有一点,就是他实在太害怕看到女孩子哭。
那种撒泼打滚式的还好,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强忍着的落泪。
吴艳年轻时候是极心善一个人,特别是做了医生后,平日里都是救死扶伤。
他爸妈当初刚离婚那会儿,夜深人静谢一舟躺在自己床上,经常能听到他妈吴艳躲在自己房间哭。不止是哭她倒霉的婚姻和人生,还哭亲手被她扼杀的那条生命。
从那以后,吴艳就开始有点神经质了。若非必要,谢一舟都是让着他妈,从不主动跟她对着干。
“……”谢一舟沉默地把碘伏瓶子递过去,不知道该说什么。
“衣服撩起来。”符遥带着鼻音说,语气很是冷淡。
“我自己能处理。”谢一舟垂下眼看她。
“是吗?原来你有三头六臂。”符遥冷笑一声,好整以暇道:“那你把后背的伤口处理给我看看?”
谢一舟被她噎了一下。
他这人本来就不擅长跟女孩子打交道,何况现在脑子里乱成一团。
沉默片刻,他只好转过身,又生无可恋地把球服捞上来一截,像英勇就义的贞洁烈夫。
空气有一瞬间的安静。
“再上去点。”符遥盯着那条长长的血口子,用尽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要失态,说话的声音还是忍不住抖,“刚才消毒过了吗?”
“没,直接涂碘伏就行。”谢一舟盯着窗户边说。
他心里莫名觉得烦,倒不是烦符遥,而是烦他自己——早知道就不那么多事,直接换件衣服回去上课,忍忍也能过。
不至于弄到现在这个地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符遥没理他,自顾自从外套底下拿起一个小袋子。
里面东西还挺齐全,创口贴、生理盐水、纱布胶条……什么都有。
“不知道你会用到哪个,我就每样都拿了点。”符遥吸了吸鼻子,她语气虽然不好,下手动作却柔和,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离。
谢一舟现在倒不觉得伤口疼了,他觉得伤口痒得慌。
跟拿猫爪子挠似的。
“你听过一个笑话没?”谢一舟喉结动了动,佯装漫不经心地开口,不知是为了哄她,还是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有个人不小心受伤,慌里慌张地让别人看,说怎么样怎么样血流得多吗,我是不是要死了?那人也跟着紧张起来,说完蛋了快去医院!受伤的人吃惊,说真有这么严重?那人说是啊是啊,再不去医院,这伤口就要愈合了!”
符遥:“……”
话音落下,屋子里的气氛显得更沉重了。
得不到符遥的反应,谢一舟嘴角的笑容刚嘚瑟没几秒,忍不住站直了点,伸手摸下鼻子,“不好笑么?”
符遥把胶布撕开,没好气地按在他伤口上,“不好笑!”
憋了两秒,她到底没忍住,鼻尖溢出点笑音来。
“哎,笑就对了嘛。”谢一舟松了口气,胳膊抬起来,身子倾着瞥她一眼,“我小时候可是我们小区的笑话大王,逢年过节要登台表演的。”
“那么厉害,居委会大娘没给你奖励朵小红花?”符遥抿了抿唇,示意他用手按着,自己转身去扯胶条。
“何止,大娘们团结起来,非要我妈当场决定到底把我送给谁家当童养夫。”谢一舟扯了扯嘴角,顺着符遥的话逗她玩。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玩够了,就自己跑回家了呗。”谢一舟没脸没皮地说完,忽然转身看她,眼睛微眯,语气又正经起来,“不过,你刚刚为什么哭?”
谢一舟开始反思自己,符遥毕竟不是他们这小地方长大的。
一看就是被家人呵护到大,养在温室里的那种娇贵花朵。风没吹过雨没淋过,被这种暴力场面吓到了也正常。
“……”
他没问她哭没哭。
他直接问她为什么哭。
这样,让符遥连否认的余地都没有。
纱布贴完了,她默不作声地把用剩的材料团成一团,酸涩感又开始从喉咙里满溢上来。
谢一舟看符遥低下头,半天没吭声,就意识到事情不妙。
半晌,低低的、压抑着的哭声,从她喉咙里漏出来。
“……”
谢一舟胳膊抬起来,手在空中犹豫半天,到底放到她毛茸茸的发顶上,轻轻揉了两把,“别哭啊。”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哄过女生,甚至,从来没哄过人。
手下动作毫无章法,把她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符遥肩膀颤了一下,紧接着,抽泣的声音变得更加明显。
谢一舟无奈,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好脾气都花在这上面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他不说这话还好,人在难过时一得到安慰,那泪水就跟开了闸门似的,越来越大。
而且,完全收不住。
符遥忽然伸出手,攥住他的领口,脑袋发泄似的往前撞到他胸上。
哭声越来越大,像受尽了无穷无尽的不满和委屈,让人光是听着都跟着心酸。
谢一舟整个人都僵住了,胸膛起伏几下,手指反扣背后的桌沿,一动不敢动。
“你。”符遥忽然说。
“嗯?”谢一舟混沌地应了一声,正思考着没纸巾怎么办,能拿衣服给她擦么,“什么?”
“我说你,就是你欺负我!”符遥声音闷闷地,透过他胸口传上来,“谢一舟,我从来没见过你这种……丝毫不顾及自己身体的王八蛋。”
从第一次见面,谢一舟站出来救她开始;到今天被6班恶意犯规,为了给队友出口恶气,自己一个人扛完全场。
谢一舟好像从来没考虑过自己也是肉体凡胎,也会疼痛受伤。每次都表现得像个大无畏的中二少年,不管不顾地冲在最前线,抛头颅洒热血。
他这人嘴上表现得冷淡,实际上责任心和道德感强得要命。甚至,可能还有点自残倾向,觉得自己烂命一条,不值钱。
不然,也不会因为别人跳楼的事而选择自杀。
想到这里,符遥哭得更凶了。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这么轻贱自己。
尤其是,当她那么珍惜他、看重他、喜欢他……每天都想尽办法试图把他从深渊里拉出来。
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一点都保护不了他。
谢一舟觉得自己脚下这片地都得被她泪水淹了。
他无声地叹口气,以前在街上混日子打架,比现在更严重几倍的伤都有,从来也没人认真当回事。
但是听符遥哭得那么惨,甚至不敢把头从他胸口抬起来,他居然也觉得心里闷得慌。像一口气潜进幽深的水底,看得见顶上的光亮,透不过气。
“我不上去撞人怎么办?”谢一舟轻描淡写地开玩笑,语气像带了点哄,“难道你指望用语言感化他们,然后6班那帮人就能立地成佛,开始遵守规则打球?”
“没有,我没那么天真。”符遥的眼泪一连串地往下掉,“但是比分差那么多,6班根本赢不了……你本来可以不用受这么多伤的。”
“球场上不是能让的地方,你让一寸,别人就会进一尺。”谢一舟,声音却很淡很远,“根本没有什么友谊切磋可言,要么你一下子把他们打服,要么被他们打服。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符遥忽然间就不想哭了。
她把身子直起来,用手背抹眼泪。
如果这就是谢一舟的世界,而她无论怎么做也改变不了他的选择,那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陪他一起走。
“擦擦吧。”谢一舟从自己包里翻出来一件洗干净的T恤,随手扔给符遥,“没带纸巾,你凑和着用。”
他身上穿的这球服,出了一身汗,连自己都嫌。
想不通符遥是怎么毫无芥蒂地趴在上面哭了这么久。
这会儿符遥缓过劲来,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
她小小声地道了谢,看都没看那是什么,胡乱接过来擦一把脸,“走吧,回教室。”
“……”谢一舟扫一眼被她团成抹布的T恤,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也没跟她计较,点头道:“嗯,我换件衣服就走。”
符遥于是就没动了,立在原地,睁着大眼睛注视他,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谢一舟把那T恤抖开现出真身,一手攥着球服的领口,回头看她一眼,语气无奈中带着调侃,“你确定还要继续看下去?”
为了上药看一次还行。
看两次,是不是显得他太随便了。
符遥后知后觉,脸一下子烧起来。
她瞬间背过身去,嘴上还不服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继续看也行。”
谢一舟没回答她,估计是顾忌身上刚绑好的纱布,他脱衣服的速度有点慢。
后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混着他不太平稳的呼吸。
在这种幽暗的密闭空间,格外引人遐想。
一分一秒间,连空气也变得无限燥热。
也许谢一舟自己也觉得尴尬,他轻咳一声,找了个话题,“余哥昨天给我发消息,上回找你画的那副小美人鱼,反响很好,客户算是保住了。”
“是吗?”符遥笑了一下,还是背对着他,“你不是为了安慰我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真没有。”谢一舟也跟着勾起嘴角,他使劲把T恤往下拽了两下,左右看看确定没问题才放心开口,“余哥还说这次多亏了你,要找机会感谢你。”
符遥依言转过身,“那你呢?”
谢一舟:“?”
符遥一眨不眨地看他,眼睛像水洗过一般闪闪发亮,“只有余哥感谢,你就不感谢我吗?”
夕阳不知不觉落山。
器材室里顶灯没开,四周浮动深蓝幽暗的色泽,像游鱼潜入海底,摆尾时轻而易举地撩拨人心。
“那我,”谢一舟单手提着包,喉结滚动一下,忍不住垂眼看她,“请你吃个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