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更替，日光照地。
今日的朝堂十分热闹，那些告假的官员全都回来上朝，其中也包括顾封舟。
他的寒病还没有完全好，时不时咳一下，站在陆景冥旁边时，刻意咳得很大声，仿佛要把心肝都咳出来给死对头看。
陆景冥嫌他吵，默默移了几步，全程脸色难看，微微皱眉，生怕被对方传染，或是他再晕倒，直接精准地朝着自己这边晕。
接了嫌弃，不接又没有人道主义。
怎么做都麻烦。
他们在下面吵，李续章坐在龙椅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闹，在得知扰乱祈福的罪魁祸首，是两位蛇妖后，君王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岔开话题。
“罪首已经被朕打入狱中听候发落，现在，你们对于死者，有何想法？”
“圣上！”一道哀伤的上奏声，止住了吵闹，众人自觉安静，听着同僚说，“臣恳求，将溺亡于河中的死者尸首捞上来！好让他们入土为安！”
“微臣同求此举！”
“微臣也是！”
……
七八个不同官职的人先后启唇附议，他们平里各站各队，针锋相对，今日在打捞尸首一事上，出奇的默契。
李续章看着失去亲人的臣子，没说话，将目光移向了面无表情的陆景冥身上。
本想开口问问这冷脸的人有什么意见，谁知向来容易走神的顾封舟主动开了口，替他排忧解难：“圣上，臣认为，打捞尸首一事，不妥。”
这句话才落下，就被不满的官员怒声接上：“左丞相这是何意？难不成，是想让死者死不瞑目，难以安息，让其亲属恍恍度日，不能安宁吗？！”
“我可没这么说。”顾封舟不承认，低咳了一声，淡然解释，“我虽然没有子嗣，却也有父亲，自然懂得骨肉分离之痛。”
“你们悲痛事小，可真要打捞尸首，那事才叫大，不知诸位提出此议前，有没有想过，打捞尸首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郜都河位于人流密集之地，实施起来不仅麻烦，还会直接影响河上商人的盈利。”
“影响就影响！朝廷办事，岂有他们不从的道理！”
宋澜毅怒火中烧：“我们诸位的儿子可以不管，难道京域百姓的儿子，也能不管吗？真要这样，那势必会寒了黎民百姓的心！朝中能人异士众多，怎会被这点麻烦难倒？”
“宋廷尉。”
顾封舟劝他道：“你冷静点，朝中能人异士是多，可谁有那个把握能担此大任？那扰乱祈福的妖怪是被打入大牢了，可那河里的怪物，还没有断完根，在河底扎着堆生长呢。”
“你执意打捞尸首，那河水抽干后，怪物爬上来伤害百姓，可怎么办呀？凡事总要想得全面，你一时关切，也解决不了问题。”
宋澜毅一时无言，想不出回答的话，不管接下来说什么，都会显得自己小家子气，想得不周全，鲁莽又冲动。
见他沉默，顾封舟又继续说：“我知晓你为民为君的好意，但同为痛失亲子，苏通判在处理事情上，可比你妥当多了。”
苏则？
听到这人的存在，宋澜毅顿时诧异地转头看向苏则，果真，这同僚如顾封舟所说的那样，平静，冷静，极为妥当，印象中，这人不是爱子如命吗？
怎么今日没听到他恳求？
没听到他附议？
为什么？他什么都不做？
苏鸿不是他唯一的儿子吗？
他怎么一点都不悲痛，不着急，反而还能说出：“宋廷尉爱民如子，心胸宽广，出发点甚好，就是性情稍微激动，却也值得我们学习。”
这种话。
宋澜毅不傻，当即明白了对方的态度，疑问道：“那以苏通判的意思，是赞同放弃打捞死者尸首了？”
苏则钝然麻木地说了声：“是。”
嘴上这么说着，实则昏花的老眼里泪光闪烁，耳边好像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从始至终，心里，脑海里，念着的，想着的，都只有苏鸿，还有儿子以往喊过的每声：“父亲，父亲……”
“爹！”
他没有动摇内心，没有收回说出去的话，一直紧闭嘴巴，唇角弯转垂下，仿佛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
顾封舟含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苏则累然，心里疼得很，好似有人拿了一把利刀，攥紧他的心脏，在往他的命根子上刨。
他没有得病，脸色却苍白无力，小叹一口气后，苏则妥协道：“我年岁已高，看待事物，自然要像左丞相说的那般，周全些，成熟些。”
“呵。”宋澜毅冷笑了一声，握紧拳头，看向前方，“周全？你们不就是怕承担责任吗？我要能修仙，哪里还要问你们？”
“李御史。”他拉下面子，问，“你不是对付过那怪物吗？不知道你此次，还能不能再战？”
“不能。”李初泯可惜地抬起右手，向众人展示手上的伤，那地方包扎着白纱，自纱布下渗出的血，已经变成暗红色的了。
“我是对付过怪物不错，可它一点儿也不弱，论实力，我不比右丞相，那日多亏了右丞相相助，我才能躲避怪物的攻击，你不妨去问问他，肯不肯出面帮忙。”
听到这话，宋澜毅顿时将希望，寄托在一直默不作声的陆景冥身上。
坚持和放弃的想法在脑子里打架，一想到溺亡河中的爱子，宋澜毅不顾脸面，不再纠结胆怯，勇敢地问：“是吗？右丞相既然解决过那怪物，想必斩草除根，也是极容易的。”
“是啊是啊。”站在后面观望了许久局势的官员，见机小声附和，“大人实力非凡，解决过一次，也肯定能解决第二次……”
无数双充满期望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陆景冥不用回头，都能知道他们有多么渴求。
他思忖过后，给出去的回应像盆冷水，彻底浇灭了众人的心：“我是有实力不错，可解决归解决，保护归保护，顾封舟说的有道理，你们想的不周全。”
平淡的话暂时没人敢接，宋澜毅以及恳求的众官员，脸色全都变了变。
他们心里清楚，南北双丞向来不对付，明争暗斗多有发生，就连意见都很少有合拍的时候，如今的和平，不过是在委婉拒绝。
难得听见他没有跟自己对着干，顾封舟跟见鬼似的，稀奇地瞧着他，仿佛要在他的脸上瞧出一个洞来。
无论瞧的有多认真，顾封舟就是瞧不出陆景冥脸上有什么特别明显的情绪和神情，这个男人，自己两辈子都没有看透过，看懂过。
除了妖女在的时候。
遇到妖女，这姓陆的表达能力就会变强，喜怒哀乐比以往都要明显，现在她不在，他的反应一如既往的平淡，就连弱点都很少有。
王君庆已经死了。
而妖女，他根本不记得。
“右丞相真是过誉了。”顾封舟十分矫揉造作，恶心人地笑了笑，“比起道理，宋廷尉懂的并不比我少，这郜都河实在是太大，换我，我也很难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陆景冥冷冷扫了他一眼，抿紧唇，胃里一阵翻涌，愣是忍住了想把早膳吐出来的冲动。
“爱卿所言甚是。”李续章无心朝堂政事，只想着快点下朝结束，“这两全其美的法子，确实难想，不如多等几日，等你们想好了，再来上奏。”
宋澜毅对这句话深感不满，现在都想不到法子，哪里还指望以后能想到，这分明就是在搪塞人。
下朝之后，他不甘心，一边走得极快，一边想着两全其美的法子，徐颂见他低头走神的背影，连忙跟上去，拉了他一把：“欸欸欸，宋廷尉，你要往哪儿去？这可不是出宫的路啊！”
宋澜毅这才停住脚步，原路返回。
徐颂跟在他身后，像个阴魂不散的鬼，不停地叨叨，最后被瞪了一眼，才说出目的：“我知道你很想将你儿子的尸首捞上来，也知道你在想办法。”
宋澜毅：“所以？”
“所以我能帮你！”徐颂走在他旁边，将在郜都河边查元凶的经历全部告诉他。
说完，想起近日的遭遇，心里开始发气。自从在明春楼遇到王复笙以后，陆景冥就开始往他府里塞小妾，这事传入妻子耳中，他挨了好几顿毒打。
身上疼不说，还要想尽办法，拒绝纳妾，回想起被王复笙喝过的融景春，以及她怼自己的话，徐颂怒火中烧，凑近宋澜毅，添油加醋道：
“他宁愿为了一个女子解决怪物，都不愿意帮你们抽干河水打捞亲属，你想想，他那是不愿意，嫌你们想法不周全吗？他那是巴掌不打在他身上，就不知道疼！”
宋澜毅皱眉：“你什么意思？”
徐颂嘿嘿一笑：“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想让他帮你吗？现在不就有法子了？”
宋澜毅心中思量，继续往前走。
徐颂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嘴里一直对比着，陆景冥对那姑娘怎么怎么特殊，对待他们又是怎么的委婉拒绝。
听到最后，宋澜毅脸色逐渐阴沉。
徐颂搓了搓手：“怎么样？”
“能怎么样？”宋澜毅咬牙切齿，恨恨道：“既然他不愿意帮忙，那就让他也尝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