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考前的第三夜,小餐馆的玻璃窗被热气蒙成毛玻璃。霓虹灯牌在窗外晕开成彩色光斑,像被水洗过的水彩。董晨阳用筷子轻敲啤酒杯沿,“叮”的一声清响穿透嘈杂的人声。玫红色发梢沾了雾气,在暖黄吊灯下变成熟透的浆果色。
“我要拿省状元。”他的筷子尖在桌面点了点,蘸着酒水画出“290”这个数字,“上央美。”语气平淡得仿佛在点菜,却让陶文手中的筷子“啪嗒”掉进麻酱碟里,溅起的酱汁在袖口洇开星状的痕迹。
胡谣正从沸腾的火锅里捞羊肉卷,闻言手腕一抖,肉片滑进杨珩碗里。“我们商量好了,”她撞了撞杨珩的胳膊,对方默契地接住她的话茬:“265分就够。”
陶文突然站起来,啤酒泡沫顺着杯壁漫到他虎口。“我不管分数。“他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目光却死死钉在董晨阳脸上,“只要双过线,我就...”喉结滚动了一下,“跟你去北京。”
董晨阳的筷子悬在半空,一滴红油坠落在桌布上,绽开成小小的花。下一秒他突然大笑,伸手把陶文银灰色的头发揉成鸟窝:“行啊,”指尖顺势擦过对方发烫的耳垂,“到时候别嫌我管得严,你可去不了酒吧唱歌撩妹了。”三个银耳钉随着他前仰后合的动作闪闪发亮。
胡谣在桌下踢了踢杨珩的鞋尖,两人相视一笑。窗外的霓虹不知何时变成了联考倒计时牌的模样,而玻璃上的雾气越来越浓,将四个年轻人的身影氤氲成温暖的剪影。
冬雾像稀释过的牛奶,将车站月台泡得发白。胡谣踮起脚尖,手指划过杨珩画箱的每一个夹层,帆布表面还带着昨夜未散尽的松节油味。“身份证、准考证、画具都检查三遍了。”她的声音闷在口罩里,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杨珩安静地站着,在她转身时,一枚金黄的银杏书签悄然滑进她大衣口袋,叶片脉络里还凝固着秋日写生时的阳光。
董晨阳的身影刺破浓雾走来,“陶文已经去省城考点了。”他扯下蓝牙耳机,玫红色发尾在灰蒙蒙的晨雾中格外扎眼,“那小子凌晨四点就溜了。”说这话时,他摸了摸右耳的三枚耳钉,金属表面还沾着昨夜火锅的麻辣气息。
广播声撕裂凝滞的空气。杨珩突然抓住胡谣的手腕,手指在她掌心画五角星的触感,胡谣的手指顿了顿,在他手心补了颗歪歪扭扭的爱心。
“走了。”董晨阳背过身挥挥手,尾音消散在进站口的白雾里,像句未完成的承诺。
列车进站的轰鸣震得地面发颤。透过起雾的车窗,胡谣看见站台上其他考生与父母相拥的画面——有个女孩正哭着拽住父亲的袖口,而她的母亲在反复检查画具箱的绑带。杨珩的指尖突然碰了碰她的,两人小指相勾的弧度,恰好能卡住一枚硬币。
“紧张吗?”杨珩的声音混着列车广播的杂音传来。胡谣摇头,从口袋里掏出拍立得照片,最后那页照片里,董晨阳的剪刀手戳到陶文脸上,陶文笑出的虎牙在镜头反光中白得耀眼。照片边缘,她和杨珩的肩膀之间只隔着两厘米距离。
列车启动时,晨雾突然散开一道缝隙。初升的太阳将铁轨染成金红色,像条通往未来的康庄大道。胡谣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梧桐树,忽然想起穆楠老师最后一次点评时说的话。用沾满颜料的手指敲了敲她的画板,那些斑斓的色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记住孩子们,联考不过是你们艺术生命的第一笔底色。”
南城的冬夜静得能听见暖气管道里水流的声音。胡谣盘腿坐在酒店的白床单上,将颜料盒里的每一格颜色都对着灯光检查。新补的钴蓝像一汪凝固的湖水,在节能灯下泛着细微的光泽。她甚至用美工刀把橡皮切成45度斜角——这是董晨阳在北京学来的小技巧,说能快速擦出漂亮的渐变。
“别紧张。”
杨珩的体温从背后贴上来,带着沐浴露淡淡的雪松香。他下巴轻轻搁在她发顶,说话时胸腔的震动透过单薄的睡衣传来。胡谣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铅笔尖在速写纸上戳出几个小凹坑。
“万一明天色彩题目特别偏...”她转身时额头抵上杨珩的肩膀,纯棉T恤上有阳光晒过的味道,“像去年那种琉璃马和好几个瓶瓶罐罐的组合...”
杨珩突然捧起她的脸。他的手掌温热干燥,拇指抚过她眉心的褶皱,像要抹去那些无形的焦虑。“那就画成你最喜欢的风格。”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让阅卷老师记住你的画,而不是题目要求。”
窗外的霓虹灯牌变换颜色,在窗帘上投下流动的光影。
杨珩从背包里取出个牛皮纸袋,倒出几颗星星形状的薄荷糖。“陶文偷偷塞给我的,”他剥开糖纸,甜腻的清凉在空气中漫开,“说是董晨阳从央美带回来的'状元糖'。”
胡谣含着糖,看杨珩把两人的准考证并排摆在床头。照片上的他们表情严肃,却因为挨得太近,在证件照的方框里形成奇妙的呼应。暖气的嗡鸣声渐渐变得规律,像某种安眠的节拍器。
昏黄的床头灯将两人的轮廓晕染在素白的墙面上,影子交叠处呈现出温柔的灰调。杨珩俯身时,发梢垂落的阴影轻轻扫过胡谣的鼻梁,带着酒店洗发水淡淡的柠檬香。他的吻落下来,唇间还残留着薄荷牙膏的清凉,触感却柔软得像水彩笔在宣纸上晕开的瞬间。
胡谣无意识地攥紧了杨珩胸前的衣料,棉质T恤在她指间皱成一幅抽象画。透过薄薄的布料,他胸膛的温度和心跳的节奏清晰可感,咚、咚、咚,稳定得像画室里老挂钟的钟摆。
“明天这个时候,”杨珩的鼻尖轻蹭过她的,呼吸交错间,声音低得如同炭笔在纸上摩挲,“一切就都结束了。”他腕间的机械表在静默中发出细微的走针声。
胡谣抬眼,从他漆黑的瞳孔里看见自己小小的倒影。窗外偶尔掠过的车灯将影子投在墙上,两个剪影时而分离,时而交融,像极了他们这些年若即若离的轨迹。杨珩的拇指抚过她眼下淡淡的青影。
胡谣突然伸手按灭了台灯,黑暗如潮水般漫过房间的瞬间。
在完全适应黑暗前,胡谣感觉到杨珩的唇再次贴上来。这次吻在眉心,像给未完的画作盖上确认的印章。“睡吧,”他的声音混着睡意,“明天还要画很多年。”床头的机械表发出荧荧微光,照见两人交握的手上,那些因长期握笔而生出的薄茧,正亲密地相互摩挲。
胡谣在睡意朦胧中听见杨珩的呼吸声,均匀得像他素描本上完美的排线。明天太阳升起时,调色盘里的颜料会重新变得鲜活,而他们准备了整整一年的答卷,终将呈现在雪白的画纸上。
晨光尚未撕开夜幕,胡谣就被生物钟惊醒。朦胧间看见杨珩立在窗前的身影,他正在做手指拉伸运动,骨节分明的双手在靛蓝色的天光中划出流畅的弧线。窗外的城市刚刚苏醒,路灯在他轮廓上镀了层淡金色的边,下颌线如同炭笔勾勒出的干净线条。
“再看就把你画下来了。”杨珩的声音裹着晨间的沙哑,窗玻璃映出他微微上扬的嘴角。胡谣裹着被子滚到床边,突然赤脚跳下来从背后环住他。杨珩的体温透过棉质T恤传来,后背还带着被窝里残留的暖意。
“加油。”她把脸埋在他肩胛骨之间,声音闷闷的。
“嗯。”杨珩转身,带着颜料清香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将她的指尖按在自己左胸。心跳声透过胸腔传来,稳健有力。“你也是。”他睫毛低垂时,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
走廊的感应灯随着脚步声渐次亮起。董晨阳斜倚在电梯口,红色羽绒服在冷白色灯光下像团跳动的火焰。他耳垂上的三枚银钉随着抬头的动作闪过寒光,“状态不错?”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停留片刻,眉梢挑起熟悉的弧度。
杨珩非但没松手,反而将胡谣的手指扣得更紧。电梯镜面映出三个年轻人的身影:董晨阳反复翻动准考证的边角;杨珩左手无意识地敲击画箱绑带,节奏如同倒计时;胡谣攥着那个褪色的御守,里面藏着和杨珩写生时捡银杏叶。
大堂的落地钟敲响七下,回声在挑高空间里层层荡开。推开旋转门的瞬间,凛冽的晨风卷着梧桐叶扑面而来。考点校门口的红幅在风中翻飞,“美术联考”四个烫金大字在朝阳下灼灼生辉,像是用最鲜艳的朱砂颜料写成。
杨珩最后捏了捏胡谣的指尖,温度从相触的皮肤一点点蔓延。“一会儿见。”他转身时,胡谣望着他的背影融入考生的人流,忽然想起集训首日穆楠老师示范时,那支饱蘸颜料的画笔在纸上落下的第一道痕迹——浓重、笃定、没有退路。
晨雾散尽的刹那,她迈步走向考场。鞋底踩碎薄霜的声响,像极了铅笔在速写纸上划出的第一根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