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沙走石,树倒花枯,梅姬额前半白的碎发被风吹起来,一眼望去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她看着笑盈盈站在自己面前的宿知鸢,愣了好久才不可置信地道:“师尊,您也进来了?”
“我主动来这幻境,其实是要救你们的。”宿知鸢应了一声,又低头看看她握着扇子的微微颤抖的手,轻声补充,“不过看样子,你并不需要我来救。”
梅姬听出她言语间的肯定意味,微微低下脑袋有些不好意思,过了一会儿,她犹豫着问:“那您是不是也看到……那些了?”
她指的是自己怨天尤人和瑾然说的那些话,乃至后来深陷迷障中,妄图借私交好为由,让人给自己开后门的行为。
虽然这里只是幻境,所有人在这里做的事情都不会在现实中发生,但她话出口的那一刻,包含着的情绪却是实打实的。
“是听见了。”宿知鸢垂眸回答,果不其然看见了梅姬因为紧张紧抿的双唇。她微微叹了口气,语调放得很轻:“没关系的。”
歪心思谁都动过,区别就在于有些人真的会选择去做恶事,而有些人半路会后悔。当梅姬说出那句那又能怎么样的时候,属于她的试炼就已经通过了。
毕竟谁都不可能保证自己永远道心坚固,不被外界所扰,别说梅姬做不到,宿知鸢也做不到,天下没有人可以做到。
而从梅姬今天的表现来看,宿知鸢也相信,即便瑾然真的答应她的请求,她最后也会自己想通,把这个名额让出来。
宿知鸢思及这里沉默片刻,换了个话题:“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梅姬抬手抹去自己眼角因为动容而流出来的几滴眼泪,忙抬起头回道:“师尊请说。”
“你初入门时,跟在元拯身边那个侍官。”尽管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今天看到的也不过是自己弟子的回忆,宿知鸢提起时还是嫌恶地皱起眉,“现在何处?”
她做长老的时间实在太久,文卷阁能入她眼的只有元拯一人,这种低职级的侍官,玉京殿一般会由瑾然和她哥出面接待。
并且因为宿知鸢名声大,日月宗从没有人敢怠慢瑾然他们,所以导致她还真的不知道,文卷阁居然会有人嚣张到这种程度。
听到宿知鸢的问题,梅姬的表情出现了很细微的变化。她小心地观察着宿知鸢的神情,有心想要试探一下,但想想刚刚对方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见了,也就选择坦白:“我把他杀了。”
“什么时候的事?”宿知鸢略微惊讶地问了这么一句,皱到一起的眉毛却缓缓舒展开,没等梅姬张开嘴准备如实作答,就摆手道,“算了,此人该死,你自己动了手,倒省得我去找元拯。”
听得这一句,梅姬才算是真正放下心来。此时她们头顶上方裂开了一个大洞,她还没见识过这场面,有些惊讶地问:“这是……”
“我们要去下一个人的幻境。”宿知鸢只瞧了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掌心向上朝她伸出手,“抓紧我,咱们一起去看看你师兄师弟最害怕的东西是什么。”
梅姬是外门弟子,此前几乎没跟宿知鸢有过这种肢体接触。眼下看见对方递到自己面前的手,她甚至怔了一下,直到宿知鸢提醒一般轻咳一声,梅姬才赶紧握了上去:“是,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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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冉青正蜷缩在一片破败的房舍旁边,因为疫病后的断水断粮,周围到处都是干瘪着身体闭上眼的百姓,有父母将死去的孩子与其他人做交换,一边哭泣一边撕咬他们身上的肉。
炎热的天气下是随处可见的粪便和褐色的血,人的伤口裸露在外,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招来一堆以腐肉为食的蝇虫。
野狗在冉青旁边路过,大约以为他已经变成了一具死尸,凑上去用干燥的舌头在他脸上舔了舔。感受到微弱的呼吸之后,这条野狗当即呼哧着嘴巴啐了一口,然后拖着同样搜刮不出一点油水的肚子,奔向下一个倒地不起的人。
梅姬刚踩在这片土地上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会这样?冉青师兄不是西疆贵族出身吗?”她下意识走过去想把人扶起来,指间触及冉青的手臂,对方却只是掀开眼皮四处打量一番,眸中一片空洞,随后就伸手抓挠了一下刚刚被碰到的地方,再次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宿知鸢在后面拉了她一把:“别白费功夫,他看不见你我。”
梅姬人虽然被拽了起来,但头却没有转回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死气沉沉,甚至手上生疮,黄色的脓水从里面一点点渗出来。
半晌以后,她从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终于反应过来按冉青此时的身型推算时间,得出了一个这时对方已经拜入玉京殿,大概率也渡过了天劫的结论。
但在有了这个结果之后,她心中的荒谬感更甚:“这是外出历练的时候吗,可是为什么……”
宿知鸢同样对冉青的现状感到难以理解,所以没回应这个问题,只是抬手从冉青身上扯下一块布,然后在他眯起眼睛看的时候,用真气操纵着那块布,让它一点点在空中变成了一个小盒子的形态。
这是冉青当年刚入门,半夜想家嗷嗷哭,宿知鸢被吵得头疼,随手给他变过的戏法。
冉青很喜欢这个法术,即便长大后知道了它其实很简单,每次看宿知鸢施展,还是挪不开眼。
梅姬也知道宿知鸢和冉青间这心照不宣的默契,看到师尊蹲下去举起手,就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但这次戏法明显失效,冉青只是看了一眼那凭空在自己面前折叠交缠的布条,就很快歪过了头。
他像是根本没想起来自己与宿知鸢的师徒情谊,又像是想起来了却不屑于作出反应,眼中没有光彩,表情异常麻木。
“他快被这幻境吞噬了。”宿知鸢收了招式站起身来,蹙眉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在出发前几海之前,她问过瑾然冉青最动向,瑾然的回答是,他前段时间正在追查一个感染疫病的村子。
民间不同于宁磐山,因为皇族中人的野心,国家偶有内战或边疆动乱,往往就是几万人的生离死别。兼之天灾时有发生,当权者和普通百姓都无法预料和很好地处理,往往随之而来的就是大疫。
冉青活了这么多年,并不是第一次见识到瘟疫的恐怖,所以当时宿知鸢听见瑾然的汇报,并没有把这当成很大的事,更没想到会在他心里留下这么大的阴影。
梅姬听见宿知鸢的话,低头去看地上横七竖八倒着的人,又看了看他们头顶盘旋着鸣叫的乌鸦,完全没有一点破阵的头绪:“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寻找阵眼吗?可这些人看着都不像。”
“没有时间仔细找了。”渡了天劫又不是不死之身,看着冉青现在这半死不活的德行,若再任由他颓废几天,不用别人杀他,他自己就先死了。宿知鸢摇头,右手双指并起点在自己的额间,随即张开双臂,在中间结出一个金色的法印,青鸿剑带着破空之势飞到了空中。
剑穗在狂风的激荡中发出簌簌的声响,宿知鸢回头看向梅姬:“你稍微退后一点。”
梅姬神情凝重地颔首,抱着扇子退到了十步开外。
眼见后顾之忧已经解除,宿知鸢不再犹豫,一如先前刚刚踏入千机海,面对红衣器灵时那样,青鸿剑直接带着吟啸声,对整个幻境空间进行彻底的清扫,破坏力强到周遭房屋都跟着轰然倒塌,仿佛天都跟着昏沉了片刻。
梅姬被席卷而起的尘土迷了眼,运起功来双手交叠挡在自己面前,等到风停下来的时候,目光所及之处,除他们三人外的所有生灵化作齑粉,几息时间已被全歼。
宿知鸢静静站在风暴中心,握着剑鞘的左手微微抬起,刚刚还有毁天灭地之威能的青鸿剑,就立刻乖乖从远处飞过来滑进去。
日月宗三大长老之首,暴/力起来就是这么不讲道理。梅姬轻轻吞了一口口水,缓步走到她旁边,然后便见下一刻天地变色,脚下的土地开始剧烈震动起来。
这一次她也有了经验,知道这是幻境崩碎的前兆,立刻侧过头去看冉青此时的反应。
只见他浑身哆嗦了一下,像是刚恢复神智那样,眼睛开始聚光,视线绕了一圈,来到宿知鸢身上。
“师,师尊?”冉青整个人呆滞片刻,忽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眸中闪着惊讶的光彩,一时竟然没敢过来,就那么站在原地嘴唇颤抖道,“我没看错吧……”
宿知鸢本来憋了一肚子问题,诸如为何一个常见的瘟疫就能把你吓成这样,后来是如何解决的,有没有违例插手凡间之事。
但看到宛如惊弓之鸟的冉青,她还是暂时把这些话收回去,不咸不淡地应道:“是我。”
宿知鸢两字落下,本来还想再开口说点别的,可冉青却扁了扁嘴直接往她面前冲,期间被无风自动到处乱飞的石块绊了一下,直接一整个人扑到了宿知鸢脚边。
“……”她一时失语,低头看着干脆坐在地上不起来,抱着她双腿呜呜咽咽的冉青,半天后才道:“行了,也不嫌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