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池跃花了五分钟听了个不完整的故事,还是靠自己答文综卷的理解能力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补完了。
简而言之,邢如柯有个弟弟,弟弟精神因为某些事出了问题。
他家在淇县那个小县城,每年能考进市区高中的没多少个,本县统共就两所不错的学校,各路学生都挤破了脑袋抢着进。
本来邢如柯的成绩考进八中都是没问题的,但就在他中考刚考完的那个夏天,他弟开始不对劲起来。
先是倒热水能直接倒在自己手上,要么就站在窗前不说话,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
起初家长觉得应该是孩子冲刺中考的压力太大,还特意叮嘱邢如柯带弟弟出去多转转。邢如柯沉迷学习的时间太久,本身也不是个话多的人,和弟弟一起出门都不知道该聊什么,两人之间还挺尴尬的。
似乎是看出来邢如柯的尴尬,弟弟和他相处的时候一切如常,甚至还会和他开开玩笑,表现得与常人无异,这就让很单纯的邢如柯放下了戒备。
七月中旬某个炎热的下午,弟弟说要买东西,拿着钱从家中离开,可直到晚上也没回来。这几天因为弟弟反常的举动,邢如柯妈妈本来心里就吊着一根弦,这会儿“嘣”地断开,让邢如柯和他爸赶快去找人。
这一找就出了事。
弟弟不知什么时候去了淇县两所好高中的其中一所,从没锁住的楼梯爬了上去,晃着两条腿坐在天台上。
邢如柯妈妈在楼下哭天抢地求弟弟快下来别吓她,可弟弟不为所动,瞥了下面看热闹的人和家人们一眼,直挺挺地从楼上跳了下来。
他跳下来的时候消防队刚到,充气垫还没打满气就赶鸭子上架往他坠下的地方一推。弟弟砸在没充好气的垫子上,胳膊肘不知怎的撑了下地,直接摔成了粉碎性骨折。
好在命是保住了。
邢如柯永远也忘不掉那天。
空气燥热又喧嚣,昏黄的路灯和消防车红蓝的警灯交相辉映,在黑夜中闪烁成一片惊慌的斑驳,惶恐的鸣笛没有预警地拉起了警报,于心里嘈杂地连成一通毫无逻辑的尖叫。
邢如柯看着弟弟面无表情地躺在担架上被抬进救护车拉走,后面跟着被几个消防人员抬到一边椅子上,早已因为过度惊吓昏倒的母亲。
周遭的声音如潮水一般嗡鸣在耳边,闷闷的,又荡着回响,让人听什么也听不清。
池跃没想到自己听到的居然会是这样的故事。
“那你弟弟为什么......”
他措了下词:“为什么会选择那里......”
邢如柯说完故事,似乎如释重负,居然还对他笑了一下:“我也想知道,所以我高中就报了那个学校。”
池跃恍然大悟。
所以邢如柯放弃了考八中的机会,选择留在那个小县城,是为了查清弟弟非要在那所高中教学楼上跳楼的真相。
“弟弟彻底疯了之后我其实也和他交流过,”邢如柯两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低着头看向地砖,“怎么说......虽然我查了很多东西,都说疯子的证词其实是不作数的,但我还想再努力努力。”
因为不甘心啊。
好端端早上笑着说要出门买东西,问哥哥要不要帮忙带一本报刊亭新发的文学杂志的人,晚上却从楼上跳了下来。
虽然才四楼,但在邢如柯心里那十多米的高度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横亘在心里,这辈子都填不平,挖不走。
他时常会想如果自己对弟弟多关心一点,是不是就不会出现这种悲剧?
池跃看着他沉默的眉眼,觉得自己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也不能怪你,”池跃说,“他......应该是不想给家里添麻烦,但又确实忍不下去了。”
邢如柯牵着嘴角笑了下:“我......我其实怀疑过性/侵,但是,但......”
他的话逐渐语无伦次起来,双手放开,有些不安地捻着桌布:“但是我没有证据。”
池跃目光一凝,忽然想起了在高铁上惊鸿一瞥的404网页:“男老师还是......女老师?”
邢如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男老师。”
两人许久都没再说话。
“你有没有后悔过?”池跃忽然问,问完又后悔了,“算了,当我没问。”
讲完故事的邢如柯棱角好像一瞬间消失了。
他沉默良久,轻轻道:“后悔过。”
放弃了好学校,可能一辈子都会被困在这个小县城里,被人戳着脊梁骨过一辈子,但一想到弟弟所可能遭受的一切,他又不可能恨和怨。
也曾想过自暴自弃,大不了高中毕业了就去找工作上班,一边上班攒钱再一边调查弟弟的事。
“可是后来我遇见了一个人。”
他眯着眼抬头,面上露出怀念:“他说人不应该放弃自己,即使全世界都在劝你放弃,但只要还在坚持就一定会有奇迹。”
池跃没忍住笑了出来:“靠,好鸡汤啊。”
“然后我就考到这里来了。”
池跃支着下巴看他:“这么说那个人还算你半个恩人?”
邢如柯愣了一下,耳朵不知为何红了:“算,算吧。”
池跃挑眉,心中莫名有些不快。
他本来以为自己算得上自家舍友最亲近的人之一,但没想到人家心里还有个堪比白月光存在的人生导师。
他的语气里带了点酸溜溜的意味:“那我不算你人生导师吗?邢同学?”
邢如柯有些疑惑地看向他:“怎么突然这么问?”
池跃忽然也觉得自己这问题很奇怪,摆摆手站起来,心情突如其来有点低落:“没事,随便问问。”
好幼稚啊,和小朋友争宠一样。
他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拿着换洗的衣服便进了卫生间:“我先洗澡了。”
邢如柯尚怔在原地,闻言也只来得及“嗯”一声。
浴室里的水声由小变大,他的思绪也跟着飞了出去。
俗气来说,如果这辈子他有看见光的那一刹那,一定是军训时扒着栏杆看池跃演讲的时候。
明明是同样的年纪,可他那么耀眼,似乎伸手就能摘到天上的星星,而自己丑陋不堪,如同水沟里的老鼠,看着可望而不可及的天空。
但是池跃说,谁都有憧憬天空的权利。
虽然那段话只是答了某位八中同学举手提的问题,但池跃是看向自己这边的,他也便贪心地认为是对自己说的。
于是他展开了长达三年连暗恋都算不上的关注,兼职打工补贴家用,放学回家照顾弟弟,晚上一切安顿好了之后再点灯开始学习。
每次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想一想那颗星星,于是再困难也要咬着牙走下去。
喜欢一颗星星很好,但是没必要让星星本人知道。
观星者永远无法伸手触碰到自己倾慕许久的星,但却可以长久地静默着以目光爱他。
这样很好。
门开的声音打断了邢如柯的思绪,他慌忙抬头,就见那颗星正站在卫生间门口挂衣服,头发上的水珠一颗颗砸在地板上,在他心里溅起涟漪。
池跃似乎想起了什么,忽地转头看他:“这事儿别人不知道吧?”
“没人。”
邢如柯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除了你以外......没人。”
池跃有种被特殊对待的雀跃,唇边勾起一抹笑:“那就好。”
“好......什么?”
“这下我们都知道彼此的秘密了,”池跃说,“你知道我的......咳,我知道你弟弟的事,所以现在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好朋友也不会互相交换秘密吧。”
池跃低头叠毛巾,顺口说:“确实如此,但是知道彼此的秘密会有一个好处。”
邢如柯的喉咙忽然有些发紧。
有一种冲动想让他直接在此刻摊牌,摊牌我关注了你好多年,我很仰慕你或者别的什么都行,我......
不只想做你的好朋友。
但话滚到舌尖,又被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咽了回去。
他听见自己问道:“......什么好处?”
“知道彼此秘密的好朋友会更特殊一点。”
池跃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