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提说完这句话,就安静下来,连气息也放轻了许多。
林丙心里升起一股冲动,呼吸都急促起来。他很想问问苦提,你为什么呢?
你为什么变成这样?
你为什么告诉我?
太多的为什么,为什么我入轮回而你不入轮回?为什么我活不过二十岁?
……我不是活过了二十岁吗?
手里的衣袖轻轻扯了一下——
林丙猛地停下了脚步。
垂眸看了一眼,愣住了。
他刚刚想的太出神,居然没察觉出自己手上抓着的已经不是苦提的衣袖。
那是一块干巴巴的布料,一点也不柔软。
他拿着这块布,心里忽然很恐惧。
*
惊雷乍起,余音阵阵,只片刻便消散,苦提感觉脑仁刺痛,他无法忽视,忍不住眯了一下眼睛。
林丙不见了。
就在他眼前,就在他手边,却毫无预兆的消失了,而他只是眯了一下眼睛。
和当年一样。。
苦提站着没动,他总觉得林丙还牵着他的衣袖,要是动了,他怕林丙一下子发现好好的人没了,会应对不来。
面前已经不是原先的道路,反而是一条望不见头的路,上为天下为地,两侧雾蒙蒙。
这把扇子,大概是阻了谁的道路。
而究竟是谁,他也有大约的头绪。
前世和这条路相似的只有一个地方,就是他死去活来的那个渡口。
解忧渡。
无所来,无所去,唯一有意识的只有那个老头。
不知道老头会不会出现在这条路上,如果出现了,又该怎么办呢?
他站在原地,而心神却早已飘远,仿佛身侧是冲天的火光,耳畔是惨痛的哀嚎——
那是震动天地的一战。
当时,灯火贴着他的脖颈,那丝丝缕缕的阴森气爬过他的脊背,流过他的四肢百骸,他知道自己在那一瞬间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说不出来是哪里不一样,只是心里泛起一些忧伤,知道自己已经不再能够被称作一个“人”了。
长生鬼将。
有一种长生是真身不死,有一种长生是意识不死,他是后者。
眼前逐渐明朗过来时,他看清了自己的脚下匍匐了乌压压一群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它们奇形怪状,手足反生,眼鼻颠倒,冷不丁看见能让人生出无数的鸡皮疙瘩,像是从十万阎罗殿里逃出来的死物。
苦提面不改色地想,就是死物。
他的鬼兵们。
灯火最后来到了他的手心,缓缓摇曳着,最后变回了那柄灯的模样。
也就在这时,苦提鼻腔里忽然呛进了一股水,他没防备,下一刻就感觉浑身战栗,飘了起来。他强忍着不咳嗽,努力睁开眼睛往四周看,黑乎乎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他抓紧手里冰凉的灯柄,心想着鬼将也不过如此,未待大展身手先要溺死在这里面了。
不过这也只是一想,苦提抬起胳膊,在水里划拉了一下,灯忽地亮了,接着他就被一双手拽住,往上扯了出去。
对于灯的使用,苦提可谓是无师自通,毕竟他已经是灯的主人了,多少有些心意相通。
光线刺目,他不适地拧着眉毛,看清了这块地方是个不毛之地,连一棵草也没有,而且看起来颇为熟悉,好像他曾来过似的——
苦提脑中仿佛有一道白光闪过。
他的确来过。
刚刚在水里的感觉也有些似有若无的熟悉感。他站起身,目光越过身前乌泱泱的鬼兵,看见了一座祠堂模样的建筑。
那是武王祠,这里是武王岛,他两百年前处理一项小事,曾来到这里,捡回了陈凉。
命运兜转妙不可言,苦提来不及想更多,一挥手腾起了剑,一众奇形怪状的鬼兵也全都腾空而起,颇有一战踏平山河的气势。
“走。”苦提背起手,淡淡道。
身后鬼兵一齐呐喊,如同夏日惊雷。
萧阳提着两柄剑,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她掌间有止不住的血,顺着剑滴落在地上,每走一步,身侧就有人倒下。
其实不只是掌心,她浑身都在流血,尤其是心口痛的几乎无法呼吸。
她已经不愿意再找回理智,只知道杀、杀、杀。
杀了他们。
既然他们要杀了我们。
她眼尾一片猩红,脸颊上湿凉一片,不知道是血还是泪,或许都有。
她修行两百年,习得的一切功法尽数用在了这些她曾以为是同道中人的君子身上。
她想起刚刚入门时,陈凉还是个小孩子,最爱打打闹闹,虽然淘气,却一身正气。
那时他们的关系还很好,常在一处,萧阳还记得有一天陈凉出门一整天,冒着被师父大骂一顿的风险给她采回来满怀的蔷薇花。
一切都变了。
萧阳撑着剑半跪了下来,她实在是杀的没力气了,她已经六感尽废,功力全消,连抬起眼皮都费劲。
她往天上看了一眼。
她的师兄们还在厮杀,她的师父成仙又陨落,始作俑者消失不见,而乱战却没有停歇。
但就在这时,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林丙垂眼和她对视,好像是要说什么,可下一秒他却忽然向后仰去,以一个极度刁钻怪异的姿势坠了下来。
萧阳没有看清楚他的神情,在那一刻她也顾不上自己的伤,甩开剑就奔了过去。
师兄们都还在混战,分不出心思顾及天上,只有她看见了,也只有她有可能救下林丙。
如果大师兄在就好了。
萧阳腿上一片刺痛,眼前一阵一阵的冒金光。
是要死了吗?
如果苦提在就好了。
意识消失之前,萧阳看见了她大师兄永远不染纤尘的袍子,那袍子从眼前一闪而过,她没能叫一声大师兄就昏了过去。
苦提是俯冲过来的,他右手托了一把萧阳,用意念唤出来一个鬼兵把她带到旁边靠坐着,接着就往前面冲了过去。
他回来的实在是太巧,也许再晚一点点,林丙就要摔成肉泥了。
林丙还在不断往下坠着,像被猎人射中的鸟那样,身不由己地往下坠着。
坠、坠、坠。
苦提在他离地不到三尺的时候接住了他。
林丙的胸口生出来一个巨大的洞,那个洞能放的进一个拳头。
没有血从里面流出来,仿佛在胸前开口之前,他的血就已经流干了。
苦提脸上没有表情,将林丙稳稳放进了身后一个鬼兵的怀里,一掀袍子飞至半空中。
他面若冰霜,剑指修仙派,薄唇启合之间,下达的命令不容拒绝:“杀。”
风起云涌。
没有人知道那一战到底发生了什么,后来也没有人知道苦提究竟去了哪里,人们对于那个时代没有了鲜明的印象,只在恍惚中感觉好像曾经有那么一帮人,他们潇洒不羁,仙风道骨。
但是到底有没有呢?
好像没人能说得出。
结束的太过仓促,没有人准备好了。
林丙大概是救不活了,苦提落在地面上的时候如是想着。
他的同门师兄弟也全都战死,他的师父修为尽废,居然只是为了抵挡一个煞星。
那一刻哀莫大于心死。
鬼兵勤勤恳恳抱着林丙的身体站在一边,苦提伸手探在林丙的额头上,冰凉一片。
四周一片寂静,鬼兵们不会说话,其实也不能算活了,他们全都是傀儡,被苦提控制着走。苦提有些想不通为什么要把千万鬼兵交在自己手上,代价居然只是杀了林丙。
甚至是用一种及其温和的方式诱哄他杀的,都没让他有点负罪感。
代价这般不对等。
难道林丙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吗?
“送他去涧崖山,在山下把他葬了,不要立碑。”苦提对鬼兵吩咐道,随后向前一步接过了另一个鬼兵怀里的萧阳。
萧阳虽然也气息微弱,但好歹是没死,他得救活她。
他看着遍地横尸,已经没有什么想法了。
要说恨,那倒也没有,毕竟每个人所作所为都有他们自己的道理,他管不着。
他只是累。
对于这个长达百年多的拉锯战,他早已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这是扭转不了的,只是没想到来的这样快。
苦提将萧阳放在了竹席上,把手抬在自己眼前看了一眼。
他刚刚从林丙手里抠出来了这块玉,温热,浸染了血。
他想起安郎山顶的那块周正的玉石,世人总是把自己忘不掉舍不下的人刻在那上面,只求有一天终将重逢。
有用吗?
如果没用,他为什么要一直带着呢?
苦提有些愣,大概那个灯火给他真正的惩罚是孤独终老。
……而他也不会老。
他还记得这块小小玉石从三生石上掉下来时,自己心里一瞬间的情动,还以为是上天垂怜,要让他们永不分离。
萧阳的气息越来越弱,苦提回过神,集中注意把灯给唤了出来。
他把手从上面的开口放进去,让火舌舔了一下。
灯火说是火,不如说是发着光的刀,锋锐无比,苦提的手拿出来时,中指已经几乎被切断了,血从端口涌出来,他面无表情把手放在了萧阳的唇边。
有用吗?
血珠滴落下来的一瞬间变成了金色,顺着萧阳的唇缝滑进去,消失不见。
苦提盘腿坐在竹席旁边,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一天?两天?还是三天?
山中日月变换他记不清了,也许是一个月。
萧阳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眼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种天真的疑惑,好像是做了个噩梦,刚刚睡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