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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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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时,二刻。

栖云雅阁,明桂枝厢房。

日光斜透纱帘,筛出窗棂的花样。

疏疏落落像谁的心事。

屏风半遮,床榻若隐若现。

餐案上,药碗冒着薄气。

关倩兮舀一勺药,吹也不吹,皱眉发呆。

春桃拿银签拨香灰,听她频频轻叹,偷瞄一眼。

药不苦,她想,关娘子这是叹什么?

——“嘭”!

雕花门被撞开,震得帘子一晃。

赵斐大步踏进来,面色冷峻,眼底压着火。

“赵大人好大的威风。”

关倩兮抬眸瞥他一眼,复又垂目,银勺在碗沿轻轻一磕。

语气淡得像谈论天色:“趁人家主人不在,擅闯内室,不知哪来的礼数?”

春桃惶惶不安,刚要福身,被赵斐一记眼风钉住:“出去。”

“不行。”

关倩兮药碗一放,绿眸子斜过去。

“赵大人火气这般大,我孤身一人,岂不危险?”她翻个白眼,撇嘴道:“谁知道你兽性大发,会对我这弱女子做什么……”

赵斐冷笑:“我能对一个孕妇做什么?”

“你!”

关倩兮手一颤,药碗微晃。

却即低头暗笑。

赵斐知晓又如何?

事关明家体面,他敢声张不成?

横竖明桂枝早亲口认下这孩子。

管他是谁的种,生下来便是明家名正言顺的长子嫡孙。

由得到他赵斐从中作梗?

想到这,她抬手挥退春桃:“你先出去。”

春桃欲言又止,终究低头退下。

门扉轻合,室内骤然静得骇人。

“你、你……”关倩兮故作慌张,嗓音颤颤问他:“你怎么知道的?你想、想怎样?”闲来无事,逗逗这黑面神也好。

赵斐负手而立,神色冷峻:“药渣。十三太保。”

短短几字,如利刃挑破她的伪装。

“喂!你这人!”

关倩兮“哐”一声搁下碗:“属耗子的是不是?”

绿眸淬毒,恶狠狠剜他:“偷吻我明郎,还翻我药渣?下作!”

“倪家二郎的?”

“是。”

赵斐步步逼近:“你想栽给昆玉?”

“去告状啊。”

关倩兮忽然笑了,绿眸子眯着看他。

像波斯猫玩弄它刚抓到的老鼠。

“提醒你一件事。”

“什么?”

“你们男人……最恨当冤大头,是不是?”

“当然。”赵斐眼底燃着火。

“你去说破,打的是明郎的脸。”

关倩兮轻抚小腹:“我无所谓啊,颜玉庄一成股权,够我母子俩逍遥半生。”

她歪头,笑得阴鸷:“只是你们……还能心无芥蒂做知己?”

屋里很静,能听见窗外风吹。

赵斐一撩衣摆,在她身旁坐下。

“啪”——!

一叠银票拍在案上,震得茶盏轻颤。

“拿去。”声音沉得像浸了冰,“离开昆玉。”

“真好笑,想用钱打发我?”

关倩兮嗤笑接过,正要讥讽,可待她看清银码,登时一惊。

“万通钱庄的票子,”赵斐淡淡道:“京城、济南、苏州都有分号,随你去兑。”他顿了顿,“记着换个名字,别让他寻到你。”

午时的光照落银票上,灿出金色。

厚厚一叠,低语着富贵荣华。

“我……”

关倩兮指尖微颤,似揣烫手山芋。

为何?

为何……不心动?

何不拿了就走?

她在心里问了又问。

单是其中一张,都够她挥霍许久。

遑论这许多。

远走高飞,置个四进四出的宅院,临水而居。

再雇一群丫鬟婆子伺候,待儿子长大,捐个官做做。

万一他争气考得功名,还能混个诰命当。

余生无忧,岂不快哉?

继续陪明桂枝演这出戏,若哪天穿帮……

关倩兮盯着银票,指尖发麻。

这钱是真的,是实实在在的,落袋为安最好,现银为王才对。

答应他,快答应他!

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心底有个声音在催,像赌坊里摇骰子的庄家,催她急急下注。

可她一闭眼,明桂枝的笑靥就浮在眼前。

——“你的眼里,有一片绿色的海。”

银两是好东西。

关倩兮自小就知道。

能买绫罗绸缎,买珍馐百味。

买波斯来的玫瑰露,买南洋来的象牙簟。

高门大户的体面,趋炎附势的殷勤。

价码给得足,买凶杀人,买郎情妾意,都行。

然而。

她心想。

再多的银两,也买不来有人夸她绿眸似海。

她睁开眼,将银票轻轻推回。

“我不走。”

声音轻。

仿佛只说给自己听。

风过,携着暮春的凉,吹得树影婆娑,枝叶窸窣。

赵斐长叹。

“算我欠你,”他望向关倩兮,眸中锐气尽褪,显出几分罕见的柔软:“离开他,可好?”

关倩兮侧目,见他神色寥落,眼尾泛红,一副走投无路的模样,不由怔住。

“他已经够苦了,”赵斐声音又低几分,似压着千钧重担:“你别再害他,成么?”

“我……”

关倩兮张了张嘴,只吐出一个“我”字,便再无声息。

风止住。

树静,云也静。

似在等她答复。

“昆玉他,”赵斐目光灼灼,“正直,良善,心怀天下,待人至诚……”他喉结滚动,“他是世上最好,合该配最好的。你……你成全他,好不好?”

关倩兮喉头哽着团热气,灼得生疼。

明桂枝值得最好——她怎会不明白?

她值得一心一意的良人、绕膝的儿女、安稳的日子,还有温馨的家。

她抬眼打量赵斐。

那叠银票分明是他的全部身家,只为让明桂枝不伤心。

按世俗眼光……

他,确实比她更配。

嫉妒如芒刺,扎进她心窝。

关倩兮深深抽气,绿眸泛起水光。

好不甘心!

凭什么不能是她?

就因她是女子?

若她是男儿身……

“男子便可……是么?”关倩兮脱口而出。

这话落到赵斐耳中,却成了十足的讥诮

他瞳孔微缩,眼底泛起痛色。

这妖妇!

他掏心掏肺,好言相向……

可她——

明知人家哪里最痛,她就偏往哪里刺!

是!

没错!

他赵斐也不配。

他假借知己之名,行觊觎之实。

鬼鬼祟祟,虎视眈眈。

他想让昆玉也染上断袖之癖、龙阳之好!

想将那明月般的人儿拖入泥淖。

与他共沉沦。

他卑鄙。

他无耻。

可是。

他情不自禁。

偏偏关倩兮还低喃:“算了……虚凰假凤,终究难有好下场。”

——“啪!”

拍案声骤响,关倩兮一下子回神。

“虚凰假凤,又如何?”

赵斐神色凛然。

关倩兮一怔。

“男女之情才最不堪!”他冷笑,眼底燃着暗火,道:“全是贪皮囊、求子嗣的买卖!”

“不……”

“什么一见钟情,哼,是见色起意!”

“可是……”

“你想说,日久生情是不是?”赵斐死死盯着她:“不过有利可图,权衡利弊!”

“我与她……”

“好,就当你们能白头偕老,”他眼中妒火灼人,一字一顿:“习惯使然罢了。”

“你别……”

“男女之爱,有一桩算一桩,全是皮肉生意。”赵斐说得斩钉截铁:“同性之情,方最纯粹!”

是这样吗……

关倩兮眸光微动,紧绷的心弦霎时一松。

赵斐越说越觉得在理。

“同性之爱,方为至真!”

他掷地有声。

是了!

他也是读过大夏圣贤柏拉图著作的人。

柏拉图的《会饮篇》怎说来着?

——“至情者,惟同性可臻。以德相契,以道相合,此乃上善之爱。”

何必与这无知妇人一般见识?

不,不!

有教无类。

得教化她!

“皮相之欢,终是下乘。”赵斐越说,越觉得通透,“可男女之间的情爱,总免不了肉、欲。”

他眼底渐渐泛起狂热的光。

“同性之情则不同,无关爱、欲,无关色、相,爱的是那人的内在、真心!”

他负手踱步,衣袂翻飞。

“同性相知,贵在神交。”

记忆如走马灯闪过。

德州春花阁,那人扮作纨绔子弟,冲他狡黠眨眼;

刺客来袭,“他”飞身挡在他面前的决然;

芦苇荡,两行脚印蜿蜒至天际;

市舶司账册前,他们心有灵犀,一同识破陷阱;

颜玉庄“新品发布会”,默契无间的配合……

昆玉眼中有光,心里有火。

照亮他心底最暗的角落,点燃万千星河。

“他”是他天边月,是他眸里星。

他爱“他”的灵魂。

赵斐挺直腰杆。

他的爱意,是世间最高尚的!

他该堂堂正正去爱。

“我爱重昆玉,爱他赤子之心。”

窗影斑驳,映着他虔诚神色。

他忽忆《世说新语》典故。

魏晋的名士风流,岂非明证?

“同性之间惺惺相惜,嵇琴阮啸,岂非人生一大乐事?”赵斐对着虚空中的阮籍、嵇康发问,“不比男女苟合高尚?”

心底那点自卑,此刻,全化作了高山流水的知音之情。

连带着他看向关倩兮的眼神,都带上几分居高临下的怜悯。

哼!

庸俗女子,怎懂得精神相契的妙处?

“昆玉与我,本是一类。”

他们皆困于这世俗樊笼之中。

唯有他,能带“他”挣脱。

一阵风掠过。

柳絮飘飞窗边。

关倩兮捏着杯盏,怔怔出神。

盏中茶水早已凉透,映着她微微晃动的绿眸。

赵斐心志渐坚。

他将银票收回袖中,头也不回地离去。

寂静良久。

风吹了又停,停了再吹。

关倩兮豁然开朗。

“没错!”

她重重一顿茶盏,绿眸子亮得能点火。

同性之爱,才是最高尚的!

若论真心,她对明桂枝的情意当属世间至纯。

不贪钱财,不慕权势,更不图她身子!

她爱的是那人执笔描眉时的专注神色;

是她谈起波斯、大食时,眼底跃动的星火;

爱她明明困倦至极,仍为自己周旋人际的温柔;

更是那些看似轻描淡写,却恰到好处护住她脆弱处的细节点滴。

这些,不都是明桂枝最本真的样子?

她爱的,恰是这份不加掩饰的真实。

她关倩兮,才是最爱明桂枝的。

“对!说得好!”

关倩兮霍然起身,绿眸灼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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