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这种糟心事,网吧近两天是营不了业了。
固定证据花费四个小时,走完一系列流程,正好到出行用午饭的高峰期。
照过新雪的日头盛得耀眼,映得门边的君子兰如火如荼。
谢恒逸给大门挂上“暂停营业”的告示牌,路过学生议论纷纷,手上无一例外拿着手机,一边比对,一边拍胸脯表示惶恐:
“帖子上说的就是这吧?听说里头出了个杀人犯,拿刀子砍的,还骚扰女学生,好吓人!”
“都这年头了,怎么还有这种烂人啊?是冤家债主什么的吗?”
“很可惜耶……我超喜欢慧识的环境,以后不能去了。”
真假掺半的谣言传播得就是这样快。
谢恒逸给大门挂上U型锁,回头看向室内。
所有人都走了,客人走了,员工走了,警察也走了,只剩下老板,那个瘫倒在地的女人。
他的小姑谢嵘根本站不稳,趴在椅子边,泪水止不住地淌,来回摸着椅上绽开的皮革——是被那菜刀劈出的痕迹。
触目惊心一道大裂豁口,要是落在人身上,皮开肉绽都算轻伤。
一开始,谢恒逸还以为她是被吓得。
跟生死见血相关的,谁能不怕?
直到谢嵘抱着椅子,哭得悲痛欲绝,上气不接下气:“三万八、我的三万八……三万八呢……”
原来是在心疼那张昂贵的真皮椅。
谢恒逸咽下了到嘴边的宽慰话语,保持默然。
“总是有这些事,乱七八糟的、总是不得安生……烦透了,烦透了!”
谢嵘嚷嚷着,泪越流越多,到了后来,已经不知是在为什么而流。
“幸好、幸好,人没事,没事就好,”女人一张明艳的脸惨白无比,“菜刀,又为什么偏偏是菜刀,伥鬼、伥鬼,真是阴魂不散。”
换作旁人,或许不清楚谢嵘这些话的含义。
谢恒逸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他那位亲妈的脸,就是被人用菜刀划烂的。
同是女人家,这事给谢嵘留下了难以消除的心理阴影。
有段时间,睁眼闭眼都是狰狞的紫红伤痕。
谢恒逸不懂得如何给人慰藉,就算是口头安慰,他最多也只说得出“没事了”一类的话。
要是让他做出主动拥抱谁的举动,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于是,他能做的就是默默陪着。
他们两个都不是讲究的人,干脆席地而坐,开了几瓶啤酒,就这样一直坐到天黑。
这回谢恒逸没忘了家中那位。
中途,他拨通了家中座机,说床头柜下边放了面包牛奶,让齐延曲吃了充饥。
要是再出点什么祸事,他可没法像上次一样赶回去了。
大约七八点的时候,街道上有车连按了几下喇叭,唤醒了堵塞的车流。
也唤醒了谢嵘。
她撑地爬了起来:“得清点少没少东西。”
谢恒逸捏着空荡荡的酒罐子,忽然瞥见身侧的地板上有血迹:
“你受伤了?”
谢嵘跟着瞥了一眼地板,随后扭过身子看了眼裤子,满不在乎道:“我霸气侧漏了。”
谢恒逸:“……?”
谢嵘翻了个白眼:“哎哟你不需要明白,也怪我,忘了教你生理常识,给养成死直男了。”
说起这个,她想起一件事:“你今天给谁打电话呢?你谈对象了?”
刚问完,她就自我否决掉:“算了,想也不可能。”
她侄子压根就不具备谈情说爱的能力。
死直男真的有可能自行开窍吗?有谁能让谢恒逸哄着?又有谁能哄住谢恒逸?
单是让她想想,她都想象不出来。
谢嵘摇头晃脑地去了趟厕所,出来时看见路中间摆了串钥匙。
她依稀记得,这串钥匙是放在她包里的。
兴许是那群人乱砸东西的时候掉出来的。
挨个点了点,公寓钥匙、锁钥匙、保险柜钥匙……日常会用到的钥匙都没少。
她便没放在心上,转身取了包里的另一个小包,抽出一叠现金,用手指头数了三遍。
很好,钱也没少。
大致把损失物品清算出一个数字后,她愁眉苦脸地开始刷校园贴吧。
由于警方尚未给出明确结果,地区新闻网上暂无关于此事的报道,谣传可谓肆意横行。
“立案追责下来少说得一个星期,到时候发公告还有学生在意吗?网吧怎么开得下去?”
这个时代,事实往往说明不了什么。
路人会有自己认定的事实,流量大、有戏剧效果、有震慑力的事实,哪怕这个事实是人为捏造。
谢恒逸倒是没多担心,不痛不痒地道:“网吧开不下去,那就开其他的。”
自他来缙城上大学起,慧识网吧就出现在了这条街上。
开了两年,也开腻了。若不是生意蒸蒸日上,三分钟热度的谢嵘早关门大吉了。
至于那群人,如果不能用合理手段让他们在局子里蹲上几年,那他就用不合理手段让他们在医院躺上几年。
“或者不开了也行。”谢恒逸喊出一个久远的称呼,“嵘阿姨,我养得起你。”
“不是有句话么,你养我小,我养你老。”
这句话对他而言,算得上肉麻。
谢嵘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最终道:“时间过得真是快,你都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
谢恒逸的小姑有两个名字。
成年前叫谢蓉,成年后改叫谢嵘。
改名前,她谁的意见也没问,唯独问了谢恒逸:“你觉得嵘跟戎,哪个字好?”
那时谢恒逸尚且年幼,分不清这两个字的区别。
小姑就给他解释说:“一个是不平凡的意思,另一个是武器的意思。”
解释完了,仍旧是问:“哪个好?”
小谢恒逸是这么回答的:“做不平凡的人,是不是就能拥有很多武器?”
从此,世界上少了一个谢蓉,多了一个谢嵘。
很少有人能理解谢嵘,即便是跟她有血缘关系的至亲。
谢嵘从小就特立独行,不受人待见。
改名之后,她明知会受刁难,却没藏着掖着,坦坦荡荡告诉了认识的所有人。
她深知:既然有看不惯她的人,躲开避开绕开都没用,她得让那些人服气,这事儿才算完!
果然,有亲戚当面冷嘲热讽:“改个这样的名字,怎么不干脆剪个短发、扮个男相?”
谢嵘昂首挺胸:“我才不当男人,我就要当女人!”
当顶天立地的女人,当傲雪凌霜的女人,当无拘无束的女人!
那亲戚紧咬不放:“你这样,以后哪个男人敢要你?”
这场对话给谢嵘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因为就在这时,小谢恒逸拉住了她的衣袖,问她:“嵘阿姨,你是不是没人要了?”
童言无忌,恶言伤人心。
谢嵘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然而下一秒,小谢恒逸的话让她直直愣住了。
稚气清亮的孩童音振聋发聩:
“我也没人要。我们两个当一家人吧。”
八岁以前的谢恒逸是个没人要的孩子,八岁以后的谢恒逸有了位负责的监护人。
一大一小,远走高飞。
谢恒逸没把谢嵘当长辈,自然也没把自己当小辈。他利用一切机会挣钱,什么气力活都做,唯独不做伺候人的事。
他不乐意惯着任何人的脾气。
毕竟他自己的脾气就够大了,一点就着。
谢恒逸打小就被灌输了一个道理——“你要争,你要抢,你要守,你要让别人不能欺负你。”
这句话在他心里头埋下种子,逐渐根深蒂固,枝叶繁茂。
谢恒逸最厌恶别人教育他,只有谢嵘的话他会听上几分。
但,是听,不是无条件服从。
没人能让他低下头,哪怕是养他长大的谢嵘。
谢嵘常常骂他是狗崽子,而且是很不一般的狗崽子。
寻常的狗只需三个月就能养熟。
而谢恒逸,无论养多久,都不认主。
他当然要争。他当然要抢。
他想要的东西,他都会得到,不按尊卑有序,不论天经地义,不分先来后到。
他不喜欢倔性子,但不得不承认,他自己也是个倔性子。
谢恒逸忽地想到另一个倔性子。
那位麻烦且多事的警官。
他真的讨厌齐延曲吗?似乎没有讨厌到苦大仇深的地步。
正由于此,他没有说狠话下重手。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对待那人。
但让他就这样善罢甘休?
……也太丢人了。
再者,他是真心想看那张脸上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来,他想打破对方的平静,他想见对方露出另一面。
齐延曲那样养尊处优的人,想来一辈子都顺风顺水。
恐怕最大的不顺就是遇到了他。
彼时,谢恒逸陷入沉思无法自拔,谢嵘给他递了支烟,打断了他的思绪。
打火机“咔嚓”响了一下,窜出忽高忽低的火苗子,偌大的网吧仅开了盏台灯,火光阴影在两人脸上跳动。
谢嵘要给他点烟,被他抬手拦住。
“如果我看不透一个人,我要怎么做?”
谢恒逸的直觉告诉他:那位办事死板的冷面警官,或许没有看上去那么无情,也没有那么死板。
“看不透便看不透,你又不是九天玄女,咋可能看透每一个人?”谢嵘自个点了根烟,在烟雾缭绕中眯了眯眼,“别人要是没招惹你,你可别去招惹别人。”
“要是别人一再招惹你,你就把他压得翻身不能,到那时,你就不会觉得看不透他了。”
谢恒逸思忖后换了个问法:“人在什么时候最脆弱?”
像是被触发了关键词,谢嵘捂住心口,好不哀婉凄切:“沉迷爱情的人最脆弱。”
又来了。
谢恒逸面色不改,眼睛都没多眨一下。
谢嵘第N次讲完被欺骗感情的伤心事迹,唉声叹气:“……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碰爱情了。”
“谢恒逸,你这辈子都不会碰的东西是什么?”
“黄赌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