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钻入村里,手里提着一柄镰刀,压低身子警惕地靠近,村舍空无一人,不少人家的门敞着。
她回了家,她家的门倒是关得好好的,灶里的火还温着,衣裳不见了一些,吃食没有了,东西没有乱翻过的痕迹。
得知娘也离开了,山月便离了村回山上去。
若是可以,她想跟着这群人看看她们去哪里,但她跟上去也做不到什么,她是无用之人,也是带来厄运的人,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不明生死的怪物,因此便只是远远望着,爬上裂山高处看,但那边不通路,她自然看不到垒头村人离开的队伍。
算算时间,或许是下定了决心,存粮都吃尽了,一场大雨后庄稼也都救不回来,补种或许也没了希望,才决定离开。
山月一边走一边满心混乱地砍两边纷乱的枝叶,忽然想到什么,便去取了把两岸村的斧头,把神明娘娘压倒的这些个树木陆陆续续清理起来。
粗壮些的树枝,她砍了做柴火,堆放在山神庙中,好歹也有个顶可以遮蔽雨水。
细弱些的,在她烤怪物的时候就烧了不少,她挑拣了些软和的交错着搭起来,虽然手艺不精,原材料却是不少,她筑巢一般给自己搭了个长条的窝,里头铺了棉被,放了个装水的葫芦。
筑好了床铺,山月把神明娘娘的头发当稻草屋顶一般盖在窝上,预备着累了便倒头进去。
这会儿已然是凌晨,眼见得东边泛白,山月打着哈欠看看自己一夜辛苦,虽然困倦却不愿意休息,要将自个儿的力气榨干到最后一点。
剩下些,便是粗壮的树干。因着都已伏在地上,便不如之前好使力气。
山月挥舞斧头继续干活,才砍了没两下,心口却一阵莫名的绞痛。
在先前,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病痛,起先还以为是被人射了一箭,摸摸胸口却没箭头扎出来,才明白这疼痛是怎么回事。她下意识地望向沉睡的鹿,山峦一般的身体仍然静默地躺着,身上流动的花纹无限黯淡下去。
又看看她砍的这棵树,平平无奇。
山月便想和神明娘娘说点什么,脑海中却不知是谁给她放了个明晰的念头,叫她遥遥望向西北边的五牛山方向,那是垒头村人夜半离去的方向……并不是平日里男人的呓语,而像是发觉有人在身后看她的直觉。
山月翻翻手边的工具,斧头钝了来不及磨,便提了镰刀穿过小路赶向那条她自己也没踏足的小道。
跑着跑着便日出了,小路渐亮,她便看见一大堆杂乱的脚印,还散落着些黍子面。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即便是没有这些神明啊污秽的古怪事,村里人也见不得粮食浪费的,别说黍子面散了一地,就是糠掉上两撮,人也要连着泥一样铲起来照常和进面里做馍馍,怎么会准许这黄澄澄的黍子面掉了这么多,还在上头落上好几个大脚印。
山月用镰刀砍去四周纷乱的杂草,循着脚印拨开几根枯枝望向五牛山的方向,五牛山隐在雾中,雾气袅娜如山上系着的带子,因离得远,便恍若仙境一般蒸腾在一片白雾中,山月沿着脚印追了约莫二里地,便断了踪迹。
山月今年二十,若是别家的姑娘,孩子都已经能说会道了,在家里做主母顶立门户,山月是在家里养的,上头压着三个哥哥,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多少见识,性子也愚钝不灵透,遇到点事情就用拳头耍横,一向全凭着本性稀里糊涂地做事。
看见这满地脚印,她虽然觉出古怪,却也不知道怎么接上这踪迹看看四周,没头苍蝇似的原地乱转了一阵,只给地上留了一圈自己的脚印。
好一阵才清楚地反应过来:垒头村的人出事了。
垒头村的人遇难,要山月抱着手看是没什么要紧的,垒头村前些日子的大难就是她山月带来的,怪物肉喂狗也好,屠了半个村的男人也好,她山月才是个大难。那些日子,村里的哭声顺着风传到山上来,日日夜夜,幽魂一般跟着山月的耳朵,和那神秘男人的呓语一道烦扰着她,山月不知那是幻觉还是真实。
只是喂狗是无心,杀人是有意,杀着杀着就忘了好歹,她到现在也弄不清怎么回事,推卸给梦也丧良心,索性忙碌着糟践自己,累得没心思去想那些。
眼下这个难,山月咬住嘴唇原地傻站了会儿,决心跟上看看。
脚印也追不到痕迹,还被她自己弄了一团糟,山月从五牛山回裂山山洞里,翻出当初贼丫头偷的腊肉拎在手里,沿着去五牛山的小道慢慢走着,指望钓鱼似的引出些什么。
走着走着,反而引来了乌鸦,乌鸦追来,落在她肩膀上,她便换了只手拎腊肉,咕哝道:“这可是保命的吃食,你要是敢来偷吃,我烧了你做烤鸡。”
乌鸦找见猎物了,要给她指路,但她另有事做,便挥挥手不耐烦。
她行程一变,乌鸦便不解,从她头顶跳到肩头,再从肩头落上枝头,一路跳来跳去,偶尔还啄几口果子让果子砸在山月脸上,山月便取了来吃,有的果子也坏了,譬如野李子咬开,里面密密麻麻嵌着眼珠一般的核,拥挤着,人一咬,还发出惨叫的痛呼声。
山月便不吃这东西,丢在路边,被乌鸦衔了去。
一人一鸟宛若踏青一般走在小路上,山月嘀咕着草木污秽就污秽,怎么也成了兽类了,真是稀奇古怪……嘀嘀咕咕好半晌,山月发觉有好一阵,头顶再没有果子落下。
便停步说:“一路上捣蛋,这会儿不动弹了是在哪里憋你的坏主意?”
一抬头,乌鸦却不在附近的枝子上,山月猛地回身抽出镰刀。
铛——镰刀撞在一把斧头上,那斧头磨得闪亮,在镰刀刃上划出一串火星子。
山月脑海中的男子呓语又出现了,她镰刀一晃,闪过斧头便朝着来人的脖子勾来。
对方一猫腰,身形灵活,看起来是练过几下而不是愚笨到傻站着的农夫。
看清来人,暗处还有两个跳出来包围山月,都拿着或长或短的斧头,个个都没挨过饿似的身形魁梧,不知道吃了多少庄稼。
山月将手中腊肉往其中一人脸上丢去,趁此时间便冲上前抓住那人裤腰带抱摔出去,砸倒另一个人,再回身对付最初拿斧头的人。
脑中呓语听着听着,山月便恍惚感觉自己回到了杀人流血的那日,无师自通地看清了三人的要害,混混沌沌,镰刀便刁钻地勾在那人手腕上削下一层皮肉,山月再振臂一错,将斧头抢来。
左右手换了武器,右手握着斧头,山月觉得熟悉不少,回身便是一挥,斧头脱手而去,直接劈开身后一男子的脑袋,淌了一地红白之物,他旁边要攻上来的同伴吓得脚步一停,便被山月抓住机会,往前蹬步,左手镰刀便割下了那人的脑袋。
只剩下最先袭击山月的丢了斧头的男人,正择路而逃,山月脚尖一勾,如踢球一般将还未落地的人头一脚射出,正中背心,把人砸倒在地。
山月快步跟上,一脚踏在那人手腕的伤处,听得一阵惨叫。
对方大叫道:“饶了我!我兄弟三人看见你手里提了肉……饶我一命,我……”
山月大喊:“闭嘴!”
对方吓得缄口不言,□□却湿了一片,山月又踩一脚叫道:“不是说你!我有话问你……”
那人趴在地上嚷道:“杀神娘娘,您只管问,我知道的我都说,饶我一命……”
山月又叫:“闭嘴!”
这下这被山月踩得在地上如臭虫般蠕动的强人便又心神崩溃,不知自己该说还是该闭嘴,干的稀的一并往外流,□□里腥臊一片。
山月嫌恶地站在一边抱住脑袋,又大叫一声,才让脑中那混乱的话语寂静下来,这才提了地上的腊肉,将三人的武器踢在一起,问那躺在地上的人:“我问你,昨个夜里,见没见到一队人从南边过来,就在这条路上?”
那人叫道:“没有!”
山月便掂掂手中镰刀,那人立即又大叫起来:“虽然我没有见到,但,但我或许,或许知道些事……”
“什么?”山月哪里懂得什么逼供,看对方不知道便觉自己做了无用功,要杀人抛尸了,对方一嚷嚷,她才暗自喔一声,心道自己怎么这样蠢,好不容易遇见个外人,总要多问些事。
“这片山头,是……是孙老爷的……孙老爷的地盘,孙老爷常常巡山,要是有过路的,就劫了,男的做米肉,女的,消遣过了再吃……要是,要是——”
山月飞起一脚,力气大得惊人,将这人一脚踢飞三四步,水桶似的在地上滚好几圈才停下。
“呸,少唬我,什么孙老爷,孙老爷早就死了……”山月宣告道。
对方趁此机会爬起来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杀神娘娘,不是……不是那边庙上的孙老爷,是个姓孙的汉子,前些年,五牛村不知出了什么事,村里人都去了镇上,有人不肯去,便在这山上做了强人,就是孙老爷带着十五六个……我们兄弟三个本是想上山投奔,投奔孙老爷去,孙老爷只要五牛村的人,我们这些镇子上讨饭吃的,他不杀我们,也不留我们,我们才,在山上游魂似的晃悠……实在是,饿极了才盯上您那条肉,搭上两条命,也是我们活该,要是先知道了您的本事,我们哪里敢——”
话还没说完,就被山月一脚踹在嘴上,吐出两颗牙,含着满嘴血沫子道:“您要是找人,一定是给孙老爷夺去了,孙老爷在山上有个隐秘的寨子,我知道怎么去,好姑奶奶,您杀我泄愤不要紧,您的本事一定是找得到的,但若是有亲故叫捉去了,夜里捉的,得赶在晌午过去,不然他们晌午起了便杀人,新鲜的吃了,不新鲜的腌了做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