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大雨下了整整十天。
庄稼地里才抽出来的麦子悉数烂了个干净,土房塌陷,如雪融化,轮廓模糊,坍塌在地里,山神庙里爬出许多弯弯曲曲的蚰蜒,在黑暗里窜出来,赶马村人的尸体被啃了个干净,只剩下骷髅与兜裆布。
垒头村死去的年轻人的尸体堆放在寡妇赵李剩下的屋子里腐烂下去。有妇人去看一直没回家的丈夫和儿子,只看见满地尸骸,由此受了惊大叫着,当天消息就传遍了全村。
村里的人也惊骇地发现,除去那些跟随山大虎的人之外,还有还有一些在村中有名声,能顶门户的男人死于家中,都是被砍成了碎尸块,家里的财货仍在,食物却被洗劫一空。
在大雨中死去的人数有村里所有人的一半,除去被砍碎的人之外还有一些人因目睹了这可怖的一幕幕而惊吓而死,或是悲痛自杀。
大雨结束之后天晴了,人们在脏臭的尸体堆与比往常大了三四倍的苍蝇中清点了死亡的人数,发觉少了秀姑和山大虎的尸体,这是一个谜团,村里剩下的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也无暇去猜测什么。
山月的娘在下雨那天又见到山月,山月背着尸体出现在窗下,哑了嗓子的母亲指着山上的道路,刻意不去看背上的女孩,山月叮嘱她娘:“趁着村里人不在,抢他们家里积蓄的吃食,往后多活些日子吧。”
山月说着,把尸体放在门下,仿佛强盗一般去了几户人家,抢来了两口袋粟子放在门槛里面,再去秀姑家将被褥取了裹着尸体,被雨水浸透变得比先前沉重三倍,山月仍然不觉沉重。
壮硕的女孩在雨中垂着湿润的眼睛,没有邀请母亲和她一起上山过活,嘴巴被封住了,她胳膊的酸疼还提醒她,她做了多么惨无人道的事,因而她决然地离去了,只和母亲的一双打了补子的脏鞋见了最后一眼。
大雨的第三日,秀姑下葬在山神庙旁边,因为山神庙还残余着完整的石料,山月将其当做墓碑,却因不认字不知道写什么好,只等雨停了之后再说。
山大虎的尸体被她从裂山高处丢下,砸在石头上,山月看见尸体的喉咙里涌动着诡异的怪肉块,被她切碎了就崩解开来,她费心搜罗在一起再扔一遍,并没有任何心潮的起伏。
大雨的第七日,山月相信神明娘娘说的是对的,她虽然疲累困饿,但淋了这么多天的雨她仍然活着,无病无灾地活着,她感觉自己从杀人这事儿里就吃饱了,屠杀是她的食粮,为此她不眠不休。
她履约去了两岸村把那些人的尸骨就地埋在他们院子的后面,她一挖坑,大雨就噼里啪啦地落进坑里,汇聚成土黄的小河,她把脚踩在那些烂泥坑里,把一家人的尸体拖拽进去,再起来挖起湿泥填埋进去。
自埋了秀姑之后,她没有入睡过,她困而累,却相信那是个幻觉,于是日夜挖坑,在七天内将两岸村东岸的尸骨都葬了。
因着雨水滂沱,河岸上涨,淹没了能够通行两岸的桥,冲塌了上游的好些树,堵了去路,山月没有去西岸埋葬。
在第九日她望见了黑虎,黑虎在雨中站岗,山月便知道了寡妇赵李所在的地方,加快动作好让自己离那边远一些。
第十一日凌晨,雨水变作了淅淅沥沥如雾的小水滴,到日出时,雨水彻底停了,山月膝盖以下被水蛭爬满,她信手挖去那些东西,弯下腰之后就不省人事了,一头栽倒在毁坏的庄稼地里,烂泥印出她的轮廓,她变得消瘦而可怖,骨架上绷着曾经健壮此刻凹陷下去的皮肉,和她埋下去的干瘦尸体别无二致。
第十四日傍晚,山月从寡妇赵李的炕上醒来,黑虎盘踞在炕上看着她,她一睁眼便张嘴咬她的脖子,她立时起来撕开狗的嘴,一条腿搭在狗脖子上,准备翻身骑在狗身上并把狗嘴掰成两半。
是烘麦子的气味让山月停下了。
赵李不知道从哪里取来的新麦穗,火烤了搓去外皮放在手心,那么一小撮麦粒散着香气。
赵李递给她。
山月从狗身上下来,先开窗看外头,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山月便从炕上下来,按住肚子摇头,地里出产悉数毁掉了,她不该吃赵李为数不多的东西。
山月赤着脚踩在地上,面无表情地出去了,赵李在后头喊:“你吃些吧,外头已然没有东西了,我都搜刮在我家。”
山月笑笑:“你吃吧,往后日子还长。”
说完便走了,黑虎在她身后发出呼呼的低吼,被赵李斥责也不停下,山月便扭回头端详黑虎。
一人一虎对峙一番,山月发觉黑虎的獠牙比之前更长,赵李说黑虎在下雨的那些日子在外面吃尸体,她管不住,黑虎眼下还听她的话,以后还听不听就不知道了,到了那时候,她宁可被黑虎吃了。
既如此,山月就不操心了,拖着身子,步子很慢,以往两步就走得到,现在要走五步。
她第二次回头,这次是问赵李:“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赵李也不是镜子成精,当然也说不上来,山月便不勉强她。
她看见自己的双手指节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看见自己赤着脚,腿脚上的淤痕和划伤,她现在是大大的骨架上挂着更少的皮肉,她想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像人还是像个鬼。
那么大踏步地出去了,鼻子里却仍然萦绕着赵李掌心的麦香,山月按住肚子往前走,地面已经被晒干了。
好了,她吃了两岸村东岸的食物,就埋了东岸的人。
赵李拿走了剩下的食物,剩下的人应该赵李来交代。
山月把埋葬他人的这事放在脑子里想想,又想起她应当去寻找丽寡妇,傻子,山莲三个人的尸骨,把她们的尸骨埋在山神庙附近,叫她们看看孙老爷的死。
从骨头来看是很好找的,丽寡妇的脚有残疾,傻丫头的个子很大,山莲个子很小,若是这三具骨头摆在眼前,她一定能知道谁是谁。只是不知道这些骨头都在哪里。
山月不再下山回村,她专心于找他人的尸骨,以及在秀姑的墓碑上刻字。
她摘了一种红色的野草在石板上画出一个图样,山月不擅画画,因此她描摹秀姑的形象很是费力,因而始终没能成稿,画了又用沙土搓去,画了又抹去,直到草汁沁入石板太多,描出新的线条也看不出,她便去寻下一块石板来画。
有时候脑子里会有人和她说话,起先她以为是在村里杀人时的号角,便故意不去听,后来她听出那声音虚弱而哀求,便去听,听见的便只有“我就要死了”这样的话,于是后面的也很少去听,直到脑子里的男声幽怨而痛苦地叙述着自己“从无天坠落而下”,山月过了约莫六天才想起,神明娘娘说过同样的话。
于是她专门找了一天坐在河边,盘着腿凝神静气地等着脑子里的声音继续说点什么,他却再也不说话了。
山月厌恶这些神,就连救命的神明娘娘她也跟着厌恶起来,但也说不上恨,只是希望没有这些神就好了,好与坏她都不要,但她也想象不出世上没有神是怎样的活法。
她还发觉自己不吃东西的确是会晕过去,没有力气,身体虚软,神智总是恍惚,偶尔还会做一些古怪的梦,她便又轻易原谅了贼丫头,贼丫头说自己总是做梦。
找了个日子,山月依照过去模糊的记忆想办法做了个甩石索,那东西不好用,她以前只见村子里的男孩子用过,自己很少亲自动手,但那东西不复杂,在石头砸肩膀好几次后,她将石头甩到了不远处的树干上,此后就熟练了,也渐渐有了准头。
她一天晕过去的次数越来越多。
一开始她在赵李家里醒来,她两天才会晕过去一次,若是她能坚持,三天晕过去一次。
后来每天都晕过去,能保持清醒的时间很少,山月会抓住机会去做她的事。
在用甩石索的时候,她感觉脑海中的男人会低语什么,她第一次对准一只路过的飞鸟就轻易砸中了,它从天上掉下来,她飞扑过去,那是只肥大的乌鸦。
在河边拔了毛,山月把乌鸦丢进火中,等了很久闻见烧焦气后才用棍子挑出来,晾凉一些撕开皮肉啃咬,乌鸦分成两半,里面掉出五只还在蹦跳的小乌鸦,每只乌鸦喉头都有一根细细的犹如脐带的管子连接着大乌鸦,山月哇的一声把嘴里的乌鸦肉吐出来,被嗷嗷待哺的小乌鸦们接住吞进肚子里,它们吃饱了,便对着山月啊啊地叫嚷,围在山月胳膊旁边。
山月嚼碎了大乌鸦的肉哺育着小乌鸦们,小乌鸦们在三天之内便羽翼丰满,分别停在她头顶和两肩。
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一来山月太久没能进食,这具她自己也不知是死是活的身体终于到了极限,轰然倒下,二来乌鸦们开始互相吞吃,最后,习惯站在山月头顶的那只乌鸦吃尽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开始啄食山月的手指,发现她即便躺在这里一动不动三天也并未腐烂,便投入林中。
乌鸦找到了一具骨架,它不知那是山莲瘦小的骨架,啄食一番却意识到上面没有肉,便决定去另一个地方。
但它又冥冥之中想要回到它母亲也就是山月身边,漆黑的眼珠倒映着寂静的树林,它一动也不动,直到眼底出现翅膀,有个庞然巨物跌跌撞撞地摔进树林中,翅膀被这冲击折断发出噼啪的声响,巨大的白羽如暴雨降下,乌鸦腾飞躲闪开来。
树林中传来悲恸的鹿鸣声,翅膀下伸出尖锐的爪子抠住地面,艰难撑起破败的身体。
那巨物砸倒了一半的树木,踉跄两下,用爪子生生扯掉了背后那对被折断的羽翼,于是只剩下一对羽翼,一对肉翅,羽翼被撕下来的一刹那就如雾气一样消散。
乌鸦漆黑的眼珠子看向它的母亲,那具一动不动的尸体在巨物面前如此渺小,仿佛一块小石头与这座山峰。
巨物散落的白发犹如瀑布遮住山月。
乌鸦看见巨物两对眼睛在纷乱中汇成一对,它看见山月被巨物吃掉了。
巨物和山月生着相似的面容,人类都长着那样的面容,但巨物含住山月的身体,吞入口中。
乌鸦高兴地拍打着翅膀。
同类相食,人和它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