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除夕,上午。
我从老家床上醒来,看看床头闹钟,已将近十点半。也难怪,昨晚我心里七上八下一直挂念唐雅,直到凌晨才入睡。
起床,穿衣,推门进客厅。
老妈正看着电视调肉馅儿,我嘟着嘴没话找话:“妈,都这个点儿了,你咋不叫我咧?”
老妈白我一眼道:“你爸不让叫。说你在北京辛苦,既要带孩子又要工作,一年到头睡也不了几个整觉,难得回趟家要让你休息好。”
我哪有老苏说的这么凄惨?还一年睡不了几个整觉,亏他想得出。不过我还是嘻嘻一笑,中肯评价:“老苏懂事了哈!”
老妈气鼓鼓道:“我没看出他哪儿懂事了。”
老苏赤子心性,行事荒诞无羁,年轻时留下不少“光辉事迹”。听奶奶说,老妈刚进门时是个挺和气的小姑娘,后来变成如今这副孙二娘脾性属实是被老苏逼上梁山。她若不凶残些,根本制不住老苏这只孙猴子。
前尘往事,我身为儿子不好置喙,只问:“孩子们呢?”
老妈终于正眼瞧我:“你爸领着去你爷爷家拜年了。”
爷爷今年九十又四,依旧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顶着副炮仗脾气,能有今日成就,老爷子堪称长寿界的一朵奇葩。
“哦,”想到老爷子,我不由满脸堆笑,道,“今年年夜饭,还是定在二伯家酒店?”
过往十多年,我们老苏家一年一度的年夜饭庆典,都是在二伯酒店举办。
“对。”老妈答。
“那咱俩几点过去?”我问,“过会儿,我得先去一趟陵园,回来还得再去对面我爸那里看看。”
去郊外陵园,自然是为了探望岳母。以往每年,我们基本都是除夕前一天去扫墓。但昨天我因为送唐雅折返北京误了行程,到小城时已是傍晚,所以只好改到今天去。除此之外,我打小还养成了除夕帮岳父贴春联的习惯,因而,陵园回来后我要再去一趟岳父家里。
“时间来得及,你该忙啥忙啥。你爸说他一会儿回来和你一起贴对联,到时咱们再一起去酒店。”老妈说。
“那就好。”我点头道。
洗漱完出来,餐桌上,已摆好了汆肉丸子。我嬉笑着接过碗筷,一如既往海夸一通老妈厨艺,她挺受用,顺手又给我爆炒了个花蛤。还得说知子莫若母,俩菜都是我爱吃的。
妈妈,孩儿爱你呦!
——02——
大年初一,我早早起床,带着星月兄妹外出拜年。
上午的行程安排十分紧凑。出门先到对面岳父家里,简单聊几句,照例与阿姨约好两家一起吃晚饭;而后拜访本家,依次去爷爷、大伯、二伯和大哥家,出乎我意料的,这一次大哥竟没能抗住老爷子耳提面命,最终还是回小城买了房,安了家;最后,则是去唐奶奶、二叔和小唐叔家。
临近中午,我们留在小唐叔家吃午餐。
陶子初见龙凤胎,喜欢的不得了,协同小唐婶忙前忙后照料看顾。旁观两婆媳相处,我直觉二人看似和和气气,实则别别扭扭,遂颇同情地望向唐风。他对我的关怀心领神会,摊手表示自己已无计可施。
从前,他和陶子年纪轻,闪婚、闪离,大家都没说什么。可如今他俩都已老大不小,居然还是不跟家里人商量,又玩起了闪复,怪不得小唐叔和小唐婶要对他们翻脸。
想他前路既阻且长,我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唐风显然不愿多提此事,只叹口气,往我杯里添了些茶水,问:“大姐今年怎么回事?之前,你不是说她会回来过春节吗?”
我当然知道撒谎不对,可为了让家人少些担忧,我还是依照唐雅的交代,只告诉老苏、老妈和岳父她被医院临时安排了值班。鉴于往年春节,她也曾在医院值班过,大家竟都没细问。而今,尽管唐风只是随口一问,我却不愿再骗他,于是压低声音坦白:“她报名参加医疗队支援武汉,留在北京是为了等出发的通知。我告诉你没什么,只是你别跟家里人说,免得大家担心。”
唐风也知兹事体大,当即点头应承:“好。”顿了顿,又道,“听说这次疫情确实蛮严重的,昨天市里都开始号召企业募捐了。”
明知他有口无心,不过在阐述一个事实。我却不尤上纲上线,埋怨道:“你就不能不说这些话吓唬我?我这两天一直提心吊胆,都开始失眠了。”
唐风线条粗大,这才后知后觉恍然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怪我,怪我……你别担心,我姐那么厉害,就算她到了武汉,病毒也肯定都绕着她走,所以她肯定不会有事的。”
话,像是好话,可我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呢?
我不满地嘟囔:“咳,我看你呀,还是别多嘴了。你就响应党的号召多给武汉捐些东西吧,也算支援你姐上前线了。”
唐风笑起来:“好好好,谨遵您教诲。”
我嫌他笑容太灿烂,觉得刺眼,又怼一句:“谨遵教诲?光拿嘴说呀!”
他如实禀告:“我昨天都交代好了,现在下头正到处采购呢!”
年都不让员工好好过?我瞧他愈发不顺眼了,蛮横且无理地骂了一句:“你可真是个无良资本家。”
他举双手投降,说:“姐夫,我错了。”
——03——
当晚,酒意上头的我趴在床上与唐雅视频通话。从岳父大人酒量又见涨,一直聊到“无良资本家”唐风的捐赠。我骂他既不劳心也不受累,活儿都交给手底下人干,简直是没有天理了!
唐雅一边台灯底下翻着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我话,一会儿叫我嘱咐岳父大人别喝酒,一会儿叫我少充大辈干涉唐风的事。我为了听她多讲几句,故意装醉耍横,句句都跟她反着来,先说酒是好东西,岳父适当喝点没什么,后说唐风家大业大,这时候我不替全国人民薅他点羊毛,实在天理难容。
结果,自是既在情理之中又出乎意料之外。我非但没能听她多说几句,还被猝然的挂断了电话,再拨过去,也被挂断。好在我忐忑没多久,她又拨回来,劈头便道:“刚医院来电话通知,说出发时间定好了。”
我打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再顾不得装醉,忙问:“什么时候?”
她说:“后天,初三晚上七点。”
我松了口气:“还好,来得及。”
还好她出发前,我还来得及赶回北京,见她一面,为她送行。
她猜出我的想法,阻止道:“你别来回折腾,现在全国各地都有病例,你开长途万一路上感染了怎么办?”
我说:“没事,我路上尽量避免下车,也会做好防护。”
她挑眉:“小然,听我话。”
我嘴上妥协:“好吧。”
基于对我的了解,她再加一句恐吓:“你要敢回来,我打断你的腿。”
我敷衍道:“放心,你都这么说了,我肯定听话。”
次日,天刚蒙蒙亮,我便从床上爬起来。走进客厅,发现老苏居然已经开始在阳台上打太极拳了。
我腹诽:为了能多活两年,老苏也是蛮拼的。
洗漱完出来,老苏依旧在张牙舞爪。靠近阳台,我故作轻松对他说:“老苏,公司有点事儿,我得回北京处理一下。这两天我不在,麻烦你和妈帮忙照顾好孩子。”
老苏眼皮也不抬一下,道:“替我带小雅好。”
我说:“知道了。”
楼下发动汽车,一路向北,直奔北京。因出发的早,抵达小区时方才正午,按指纹锁开门进屋。听到动静,唐雅拎着铲子闪现门廊尽头,我逆着光看她,她表情似乎不善。
我忙上前赔笑:“女神,洒家回来了。你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她先瞪我一眼,又抬脚踢我一下,而后转身往厨房去。
摸摸小腿,挺疼的,但好在没断。我笑嘻嘻追上去,从背后搂住她,嗅得出她刚洗了头发,发间分明带着湿漉漉的芳香。
我谄媚道:“嗯,真香。”
她挣脱我的怀抱,转身气呼呼望着我,露出精致到无可挑剔的下颌线:“苏然,你昨晚怎么答应我的?”
我先捧起她的脸浅啄一下,而后没皮没脸道:“我只想说,就算腿被打断,也挡不住为夫回来见你的热情。”
啊呦。
完犊子,这回我的腿好像真断了!
——04——
恶毒女人,我抱着腿蜷在地板上演这么久,她都不兴来扶一下的?
“别装了,抓紧,洗手过来吃饭。”
“好咧。”
——05——
餐桌前,我望着桌上简简单单的西红柿炒蛋和蒜蓉白菜,眼睛忽然很不争气的湿润,问:“你非要自己留北京,过年就吃这些?回家前,我不是给你买了好些鸡鸭鱼肉吗?”
她说:“那些弄起来太麻烦,我懒得动。”
我出离无奈了,拖着长腔道:“姐姐,你啥时候才能学会对自己好点呀?早知道明天才出发,你就该跟我一起回家过春节,再怎么也能吃点好的。”
她失去耐心,道:“好啦,好啦,你早饭都没吃,就别念经了。赶紧吃饭,吃完我还好些资料要看呢!”
她咋知道我没吃早饭?
我惊讶望她。
她答疑:“早上你离开家没多久,妈就给我打电话了。”
哦,原来如此。
——06——
大年初三,临近傍晚。
医院东门小广场上,挤满送行家属。离别在即,我满怀担忧,嘴巴却忽然笨拙起来,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抬手触摸我的脸:“安心在家等着,我很快回来。”
我强忍哽咽拥她入怀,半晌方道:“出门在外,一定照顾好自己。不要忙起来就忘记吃饭,你胃不好,少碰辛辣,要吃热的软的。听说,武汉冬天也挺冷的,睡觉记得关窗,别冻着,这个时候不能感冒。箱子里我给你装了厚羽绒服,你该穿就穿。缺什么,少什么,就打电话给我,我给你寄……”
她推开我:“好啦,又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我多想永远絮叨下去。这样,她就不用离开,不用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因为这是她的职责,更是她的选择,所以我只能支持,无论我有多不安,多不愿。
汽车鸣笛,是启程的号角。
她与我最后拥抱。
我吻她侧脸,在她耳畔低语:“遇事别逞强,我不要你当女英雄,只要你平安回来。”
她未置可否,只道:“照顾好孩子,也照顾好爸妈,就说等忙完我一定第一时间回家看他们。”
我点头答应。
她挥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