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慎自从认识穆远以来,一直想知道,这人是怎么把这么煽情的话就这么直接说出口的。
以前若是听了,总会觉得全身上下难难受受的。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人再说赤诚之心、生死相依的时候,说没有感动是不可能的,除此之外,他还觉得,这满脸认真的小表情,还怪可爱的。
思及此处,他一时没忍住,突然侧过了头,垂眼悄悄抿着嘴角。
穆远说了这么一番掏心窝的话,抬着湿漉漉的眼睫望着闫慎,不知闫慎这是何意,就眯眼看了过去。
闫慎被他这一望,立时就收敛了。
但穆远怎会不知,方才闫慎胸腔稍稍一动,他就知道他在憋笑!
穆远眼尾的那点潮意,抬起袖口就被他抹干净了,鼻子出气轻哼一声,立刻就要把手抽走,脚下步子一挪就要往旁边去。
闫慎歪头瞧着他,放在他后腰的手轻轻一搂。
“错了,不笑了。”闫慎一面又在穆远耳边低声哄着,一面抬眼冷冷看着四周,又靠近说:“方才不是说生死不弃么?怎么这就要跑了?”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穆远耳根子,他缩了缩脖子,低声不甘示弱:“……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没跑!”
闫慎意味深长地“哦”了声,手捂着腰腹的伤口,稍稍直起了身子。
四周的黑衣死士见着闫慎上前了几步,手中弓箭都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几分。
为首的黑袍子方才一直打量着穆远,现下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事,开口试探:“穆公子?”
穆远闻声侧了身子,却被闫慎挡了个严严实实。
黑袍子没等他们回答,自说自话道:“看来就是了。”说罢,他又笑了声,“一道皇命,闫大人也是真上心,不知所求为何呢?”
闫慎缓了气息,说道:“既是我的人,我自然上心,阁下无故追问,倒显得居心叵测了。”
黑袍子说道:“闫大人说笑了,若真是你大理寺的人,我又哪里敢碰呢?但凡事讲究个你情我愿,你也没问问人家愿意待在大理寺吗?”
闫慎不语。
穆远看了眼他的神色,眉梢一挑:“愿意,谁说我不愿意?”
穆远回答得干净利落,黑袍子显然没想到,他之前是见过这位穆小公子的,细目道:“他可是皇帝那边的人,三年前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穆远心道,他见过他?
“三年前啊……”穆远心下一计,佯装费力思量着,“我记得我在兖州禧同酒楼见你,当时我说的是我必须先去京城谋个生路……”
黑袍子声音一沉道:“穆公子记错了吧?应该是柳州茶阁——”
黑袍子声音断在此处,他突然意识到,穆远在套他话。
穆远并没有穆小公子的记忆,只是以前想查,用到什么才从系统里翻出来一些,至于此人现下所说,他毫无印象。现下根据这点蛛丝马迹,系统恢复之后,他便能从穆小公子的记忆里看出此人是谁。
黑袍子看出他是帮闫慎试他,便讥讽道:“当年一场四大家族杀鸡儆猴的戏上演得好啊,竟真把人给唬住了,志气也消磨了不少,但我能理解,人到绝境确实会如此。我们是有所图谋,可穆公子,你可要擦亮眼睛看,看你这位主子对你有没有什么别的心思?”
穆远知道燕文帝将他留在京城,定然是因为不放心他,他定然叮嘱过闫慎看着他。
穆远也想过让他如此顾忌的原因。姚松良之徒是一层原因,但他总觉得不止于此。
有关穆小公子的身世,当时系统只是告诉他,穆氏夫妇被人逼债投江而死,此事惊动了先帝,先帝便差人查了穆府家底账册,好巧不巧就是黑账,连上报给国库的税款都有偷漏,先帝一气之下将穆府上下两百口人全数抄斩。
当时穆远身遇命案,无暇细思。现下想来,那他和丰泽是如何逃出来的?后来先帝为何又放过了他?为何姚松良明知他的身份,还敢收留他?穆远刚刚穿书过来,就身处大同刑狱,可穆小公子为什么九死一生也要回大同?
还有……为什么他会穿到穆小公子身上,原本的穆远去哪里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他想问系统,可系统页面上写着大大的五个字——解绑运行中……解绑运行中……解绑运行中……
页面越来越虚化了,穆远胸腔一震,猛然看向闫慎愈加苍白的脸。
闫慎许久没有说话,他小心翼翼地握上穆远的指尖,人没有抽离,他便大着胆子满手握着,说道:“……都是些蛊惑人心的话,别被他影响,我没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他的手很冷,声音也喑哑,方才封穴逐渐失了效,腰腹已经开始隐隐作痛,全身的血就好些被冰浸没着一般。
“解释什么,我当然知道,”穆远反握他的手,“我人没人才,钱没钱财,有什么值得图谋的?这人说的我都不关心,你最重要。”
前半句佻达,后半句郑重。
说罢,他就转过身子,正对着闫慎,轻轻推着他的胸膛向后走了几步。
黑袍子看出他们想做什么,厉声道:“穆平萧,你身后可是死路,你还想不想报你的灭门之仇?”
穆远故弄玄虚,朝后喊道:“那你去问他啊!”
这一句话,一下子就让黑袍子愣在原地,穆远让他去问谁?他不就是他?他不是他?他是谁?他问谁?!
穆远余光瞥见他怔愣的傻样,冷冷一笑,任他再怎么威胁叫嚣,也没搭理他。
穆远凝注着闫慎苍白的唇,手落在他的腰间,带着他向又后退了一步,问道:“大人,你相信我么?”
青山峭壁,碧岫堆云,悬崖边的石子纷纷滚落,跌入谷底,不见声音。
额前的一捋碎发被冷风吹起又吹落,闫慎垂目侧首,看了一眼身后,呼吸微促,眉间微动。
片刻思虑之后,他回头看着穆远的眼,面色疲惫不堪,很乏力,却还是扬唇道:“以后你这啰嗦的性子,我帮你改改。”
黑袍子攥紧了拳吼道:“放箭!”
话音刚落,他就抱紧了穆远的腰,两三步向后一迈,毫不犹豫从万丈悬崖直直坠下。
倏忽之间,漫天箭雨从上方划过,穿透数只鸦雀的心脏,血淋淋地刺入峭壁岩缝之中!
他们的身体向下坠着,浑身的力气像是只能在骨髓里流窜,根本使不上劲。所有声音都没入死寂,只有耳边呼啸而过风在狂啸,冲得耳膜发疼。
万丈悬崖依旧深不见底,穆远是俯在闫慎身上的,心口尚且有着落,他微微睁开眼,只见闫慎眉心蹙成一团,双目也紧紧闭着,脸色更是惨白得不像话。
他才知道,闫慎很怕高。
那闫慎那日是怎么敢跳下堤坝救自己的……
尽管身上失重感强烈,穆远还是捞着闫慎的腰紧紧贴着自己,他张了张唇,冷风刺得他嗓子疼,他还是在他耳边说话,想分散他的注意力。
“方才他说有人怨你,那都是废话。”
闫慎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侧脸挨着他的脸,胸膛才稍有了起伏。
穆远就接着说:“世上两难之事很多,总要有人去做权衡、去冲锋陷阵。”
但我愿意替你去。
后半句他没说。
俄顷,谷底湿潮的空气迎面吹来,带着丝丝冷意。
云雾散尽,水深如墨,穆远眼睛一亮,将闫慎抱紧了,埋头在他的脖颈处,话锋一转:“是河水!准备,闭气!”
哗啦——
一声巨响,水花溅起数丈之高。
晚秋的水尚且带着凉意,此地位于谷底,温度更低。
水下被人抱着,身体也是悬浮着,没有可以靠实在的地方。
闫慎整个人从方才起就是混沌的,他听着穆远的话,迟钝地屏着气息。
背脊入水那一瞬,刺骨的冷意还是让他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打了一个寒颤。
冰水刺激着伤口,腰腹撕扯的痛感直直逼入他的脑中。
水淹没了他的眼鼻,浑身都卸了力,连抱在穆远腰间的手,都不自觉地松开了。
脊骨向下,他像是落入在水中,又像是挨在硬邦邦的地上。
他蓦然想起,那年他的弟弟从百尺古塔上跌落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下坠、无力、恐惧……直到脊椎被撞碎,脖颈被摔断裂开来,自己温热的血流了满地,想伸出手却只抓住风,什么都触碰不到,就像他现在伸出手,水从指缝里流走,一模一样……
水涌动着,思绪愈发不受控制,他看见自己仿佛回到了大理寺,所有人都回家过节,只有他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连一盏灯都没点。大理寺的北方可以看见烟火,他无数次隔窗望去,只觉得明明灭灭,离自己越来越远,他留在那一方黑暗里,就像被留在这暗沉的水下,没有区别……
他又看见地宫那些人的脸,看见刑场百姓指着他骂,他耳边突然响起了那句话——
终身受刑,永不入轮回。
该多恨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为了什么啊……
他突然想,撂了这挑子,一身轻松,不好吗……
河水带着些砂石,并不清澈。
闫慎是会泅水的,可现下他一会儿觉得腰腹的伤口疼,侧脸也被砂石剐蹭得疼,自己脊骨被摔得疼,心里竟有些气愤,反正哪哪都是说不上来的疼!
可不到一会儿,他又觉得身体麻木地什么知觉都没有,只是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各种情绪和感觉将他践踏蹂躏一番,刚开始他还勉力睁开眼,后来却像是被抽了筋骨般,全身无力渐渐瘫软了下去。
悬崖,古塔,好高啊……
地宫,大理寺,水下,太暗了……
又累又冷。
他突然有点不想走了。
穆远搂着他的肩,本想带着人往岸边游,可明显感觉怀里的人身体越来越沉重,他皱了眉,赶忙侧首看去,却见闫慎只是低垂着眼,许久连气都不换。
不换气……
穆远心疑不解,闫慎应该是会水的,为何连气都不换?不换气这样下去,会窒息的。
他正对着闫慎,想让他抬眼看他,想让他换气,却就在此时,他看见闫慎嘴边浮现一连串小水泡,他眉梢微沉,眼睛轻轻闭上了,双唇似乎也有松开的征兆。
腰腹处的血在水里晕开一片,穆远的脑子原地轰地炸了——
他摁着他的肩膀晃了晃,闫慎像是被魇在某处,眉心蹙得更紧,没有半点回应。
少年的脸触手可及,到了水下,原本白皙的皮肤更显得莹润如玉,他闭着眼,纤软的长睫却还在不安地微颤着,不同于往日的游刃有余,是穆远从未见过的脆弱难耐,像轻蝶溺于雨里,琉璃碎于水中,仿佛下一刻就要走出时间。
穆远手指摸着他侧脸的擦伤,顿觉喉间发疼得不行。
他心里默念了一句“对不起”,在闫慎双唇张开那一瞬,深吸了一口气,手扣着他的后颈,俯身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