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老远吆喝着要发船,行人都匆忙着接二连三地跑过去。
穆远没有回答阮平荷,只是笑着向她讨回了几个铜板,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赶着糖果铺子收摊,买了几颗松子糖。
他笑吟吟地揣了几颗在手心里,沿着青砖小石桥一路小跑回去。
苍茫青山,薄雾还未散去,一点风动就吹得竹叶落下几片。
早市已过,所有铺子几乎都没了人,只有茶铺里人头攒动,穆远细目看去,闫慎独坐窗边,用瓷盖轻轻划着茶盏边沿,他的身后,一直有几个人一直没有离开过此处。
穆远眉心一敛,不动声色地将松子糖藏进了袖口里。
等他坐下来之后,两人没有说话,对视一眼,闫慎便随手将茶杯里的茶向后泼去。
“小二!”穆远腿往长凳上一架,皱眉喊道,“你们这招牌上写的是明前龙井茶,为何给我们公子端上来却是雨前茶!”
小二闻声,抹布给肩头一搭,就满脸笑意地迎了上来:“客官,您这说的哪里话,我们这一定是明前龙井茶,许是放得不新鲜了,小的这就给您二位换一杯!”
小二刚把手伸向桌面,穆远目光一冷,立刻就扣住小二的胳膊,反手将其肩膀了死死摁了下去。
他低沉道:“明前龙井可不是你这小商小贩能卖的起的,连自己茶铺里该卖什么茶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方才这么一试探,闫慎就知道这个茶铺里所有人都是安排过来的死士。
至于茶铺原本的百姓去了何处,闫慎的目光落在小二带血的衣领上,手中的空茶盏瞬间被他捏碎。
起手落下,顷刻之间,茶盏碎片向着身后飞掷而去,几个人还未拔刀已经捂着咽喉倒下。
小二双手被穆远钳制着,袖口霎时露出一截刀片,穆远早有预料,折腕夺过,一刀封喉。
血顺着那人喉间流了满桌,闫慎眼睫微颤,抬眼望了他。
他说了不让穆远见血的,可他现下连站起来都吃力,暗骂自己一声,拳攥的更紧了。
“我若不杀他,他就会杀我们,”穆远能看出他的心思,他一边说道,余光向后一瞥,冷道,“我总不能任人宰割。”
这件事他自从闫慎地宫遇险那刻起,就已经想清楚了。
话音刚落,他就将手中的刀片朝后飞去,正中一人胸膛,四下的死士拔刀而起。
穆远伸出小臂,闫慎借力起身一刹那,翻身一腿扫倒几人。
闫慎受着伤,穆远便护在他身前。
远处渡口处,木桩上拴着的马匹脖颈间的铃铛摇得叮铃响,闫慎深深缓了一口气,他脚下勾起两三茶案,向对方掀翻砸去,穆远会意,与人交手间夺了一把剑过来,转身提剑将死士逼退至墙角。
闫慎翻身出去,其余人被穆远拖着,他侧身躲过两刀,压腕夺刀,刺入两人肋骨。
穆远将死士引到了院子中央,四周被堵了个死,他们举着明晃晃的刀,一步一步围圈靠近,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穆远虽功夫不如闫慎,但身法不错,虽不敌众但也能够闪避得开。
拖了几个回合,他逐渐有些微喘,众人再次举刀砍上之时,一匹红鬃烈马以极强的冲势破风而来。
闫慎缰绳一勒,烈马四蹄翻飞,高起的前蹄踹倒了两人,包围圈硬是被闯开了一个豁口。
穆远刚一站起,就被闫慎手臂一捞,揽上了马。
***
耳边的风呼啸而过,两旁青竹山景不断地甩向身后。
闫慎骑马的速度极快,穆远一手环着闫慎的腰,回头一看,身后的死士竟也纵马追来。
此处的地形他们并不熟悉,只能何处有路便往何处去走。
他本想问闫慎现下该怎么办,却见闫慎额角已经浸满了细汗,他手稍微向闫慎的腰腹间一触,满手都是湿热的血。
他心下一震,闫慎的伤口还是裂开了。
闫慎感觉到穆远给他擦了擦鬓角,放在他腰间的手也帮他捂着伤口,他说道:“没事,等会儿重新包扎一下就好。”
他的声音落在风里,更显虚浮不已。
穆远正要回话,身后突然窜来一股冷意,闫慎侧首,也似乎微微感觉到,果断搂着穆远从马背上翻了下去。
一直钢箭穿过茂密林子,俄顷之间,将马匹直接刺穿。
穆远扶着闫慎站起,两人向前走了几步,到了林子尽头,竟然是一条万丈悬崖绝路。
身后的死士一个接一个地追了上来,各个骑着马匹一字排开。
“闫大人。”低沉的声音自死士之后悠悠传来,穆远凝目望去,那人穿着黑色袍子,左手扶着黄金面具,右手拿着马鞭,稍微露出了些镶着金属的手指尖。
闫慎目光陡然冷了下来,扶着穆远胳膊的手用力攥紧,穆远侧目,只见闫慎面沉似水地说道:“私人牢狱背后的人,就是他。”
闫慎咬牙站稳了身子,手指已经拨开了剑鞘,他恨极了这些人,是他们篡改了他的判令,是他们目无纲纪,是他们擅用刑罚,是他们践踏律法!
穆远警惕地看了过去,他大约看清那人身后左右大约有几十人,视线落在那人身上那一刻,呼吸也重了几分,就是他给刀上喂的毒,闫慎的毒都是他的手脚!
他侧首看向闫慎,闫慎眼底已经染上一片猩红。
闫慎想杀他。
穆远也想杀他
金面具轻轻用指尖敲着腰间刀鞘,寒声道:“没想到你们还能活着出来,命可真大。”
闫慎剑光已出,说道:“背着朝廷私设牢狱,你们胆子可真大。”
金面具看闫慎现在还能走动,就知道他一开始就封了穴。
他不以为意,说道:“私设牢狱怎么了?只要你死了,就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七叶碧血的滋味不好受吧?让我算算你还有几天时间……”
他眼珠子向上望着,嘴里数着,突然大笑一声,指着他道:“我赌你撑不过三天!”
穆远闻言,心沉到了深潭,忽觉芒刺在背,冷汗涔涔。
闫慎说道:“律法规定,私设刑罚以牟利者,九族尽灭,鞭尸半月,在我死之前,总要将你缉拿归案。”
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金面具细着眼睛,问道:“闫慎啊闫慎,你现在是以什么立场同我说话?判官?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其实你若是不与我作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可你偏偏不通晓这世道人情,过于猖狂,不知天高地厚!世人都是用自己的意愿去量刑的,怒意平息了就是公道,平息不了就是不公道,你随便找一个人问问,被你判了刑的罪犯哪个不怨你?觉得刑罚过轻过重的百姓哪个不怨你?说是断刑治狱,殊不知将黑白两道的人得罪了个遍!招致满身仇恨,我今天杀了你,也算是替天行道,平息民愤了!”
竟然颠倒是非至此。
穆远心下冷笑,斥道:“笑话,替天行道?你替的是何方天地?行的又是什么道?擅改法令,滥用私刑,恶事都做尽了,还不知羞耻标榜自己?至于民愤,因你而起,想平息?那就拿命来!”
金面具歪了歪脑袋,上下打量着:“一个下属,卑贱玩意儿,也敢在这里叫嚣?”
闫慎半个肩膀将穆远挡在身后,目光冷似寒铁:“不是下属,不论尊卑。”
闫慎侧脸紧绷着,虽无甚表情,但穆远却可以看到他眼底的怒意和杀意。
金面具似乎来了兴致:“不是下属是什么?”
闫慎的手暗捏成拳,没有说话。
穆远侧了身,靠着闫慎的背,说道:“我帮你,杀了他。”
话音刚落,闫慎就自封了穴位,两人朝着左右两个方向杀去。
金面具只是一笑,手指划了一个圈,身后的死士便从两边包抄而上。
闫慎使得最好的就是剑,加上封了穴位之后,气力恢复了些,一时间势如破竹,剑光所致,无一虚发。
另一边,闫慎这些天受过的苦都在穆远脑海里逐一浮现,他是照顾在身侧的,一刻都忘不掉,他咬碎牙根也是下了狠手。
金面具见此情势,这是他没料到的,心下骂道:“都是疯子。”
瓷窑一事败在他手里,他本来就是想借着闫慎毒发的机会,一举将其除去,将功折罪,他手下的人并不多,但本以为收拾一个病秧子也算绰绰有余,可现下看来却是失策。
金面具纵马后退了几步,威胁道:“闫慎,你敢这么打,不到片刻就会加速毒发身亡!”
“是么?”闫慎已经逐渐逼近,“那你恐怕是看不到了!”
眼看闫慎一剑刺来,原本左侧的死士现在都地被穆远拖着。
金面具身旁已无几人,他瞳孔一缩,向右边躲过去,可没想到闫慎竟然转身将剑从右手换到了左手!左手朝着他面首接连扫剑而去。
金面具跌下了马,猝不及防地抵挡着,闫慎一剑刺入他的金属手心。
闫慎眼眸一眯,剑尖一旋,竟将他护在手指上的金属箔片削掉,露出一排半截手指来。
闫慎突然想起,他应当是见过这样一双手的……
金面具像是被人刺到了逆鳞,吼道:“闫慎,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透着面具的两个窟窿,都能看到他那双发红的眼睛。
“恨我?方才不是说了,”闫慎剑尖重新提起,低声道,“恨我的那么多,多你一个,我也不在乎。”
剑尖扫过之地,草木皆断裂,金面具以为闫慎顶多会抓他回大理寺,这才是他的作风,现下却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陡然失音:“你敢杀我?”
闫慎恨声道:“我要你命。”
穆远那边的死士见状要往回撤,可他们越是撤,就越被打得左右支绌。
正当闫慎一剑刺破脚下之人的面具,穆远一剑刺穿最后一个死士时,林子里突然鸦雀四起,无数支冷箭从后方铺天盖地地袭来。
闫慎眉心微皱,立刻弯腰捡起一只金属指套,随即手下剑身一旋挡下几支,疾步至穆远身侧,拉着穆远接连躲过很多箭,他们向后退着,已经被逼至悬崖边上,穆远往下望去,全是云雾,深不见底,但若是侧耳细听,可以听到些水流声。
汝南和河州是相邻的,堤坝修在河州,河流自下而上都是贯通的,穆远当时去视察河道的时候,系统就给他看过地形图。
闫慎一手护着穆远的肩,用着提剑的手擦了擦唇边的血,稍稍没站稳趔趄了一下,穆远手中的剑立马扔了下去,双手扶着他。
林子里簌簌声动,不到片刻,几十死士拥着一人缓缓靠近。
来人身形高挑,长发半披,依旧带着面罩,稍微一抬手,就有人将金面具拖到了后面。
那人只留了一双深邃的眼眸盯了他们片刻,转头瞥了一眼奄奄一息的金面具,冷淡道:“没用的东西。”
这人性子冷,并不多话,直接抬手,便是无数弓箭手蓄势待发。
闫慎环视着四周,缓了缓气息,唇贴着穆远耳边说:“我之前和你说的事情可都记下了?汝南州府季泽民,带着我的信物去找他,他认得出。”
穆远眼中一片愕然,抬头瞪着他的眼睛,咬了咬下唇,半晌却道:“没记住,全忘了,要你重说。”
语气还带着小孩子气,闫慎都愣了一下,他微垂的眸子轻眨了一下,轻轻捏了捏穆远的手,放低了声音哄着:“右侧林子密些,羽箭是追不上的,你先走,我掩护你,听话,别闹。”
穆远抿着唇,挡在闫慎身前,继而转过了身,他刚一动,身后弓箭手就有几人蠢蠢欲动,但为首的人迟迟没有下令,反而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准确来说,是看着穆远。
闫慎屏了呼吸,就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护着。
穆远正对着闫慎的胸膛,反手拽了拽闫慎的胳膊,说道:“我没胡闹,我说真的!”
闫慎没听过穆远这样说话,还拽他……这是……在向他撒娇啊……
虽然这个想法在此时此刻有点不合时宜,但他就是像是被猫儿探出舌尖舔了舔一样,经不住,心头软软的。
闫慎的手从穆远的后背滑到了后腰,他没敢用力去抱,但他仍能感受到穆远的身子很僵硬,他知道穆远其实很紧张。
闫慎眼底带了点笑意,想安慰一下他,他心里念着,所以穆远方才说什么是真的?莫不是真忘了他交代过的话?他是不信的,还未等他开口戳穿他,直觉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