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某个晚自习,宋长明把谢今朝叫去了办公室,说可能要开个特殊的班会。
“为什么是可能?”他问。
“因为这学期年级上发现了些谈恋爱的学生,有点多。”
谢今朝坐直了身体。
他反应过来,对,高二。
他平时并没有特意去观察过很多细枝末节的东西,此刻这个话题被提起,他才想起这个时间的特殊性。
“那为什么是特殊的班会?”
他试探性地开口,试图从宋长明回答的眼神中看出一些班里他没注意到的端倪。
“我们班比例比较特殊,”宋长明说,“所以情况也比较特殊。”
比例。
情况。
特殊。
谢今朝感觉到手有点麻,脑神经也有点反映不过来。
他不动声色地压了压开始莫名跳动的手掌经脉,试探性地开口:“特殊情况是……?”
宋长明抬起眼睛,平静地和他对视,但没有说出那几个字。
“……”
不需要了。
他知道。
他知道。
办公室里静得只剩呼吸声,但谢今朝觉得自己好像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他甚至感觉到自己在耳鸣。
他轻微地转动着视线,落在地上石子花样的地砖,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心虚。
在怕什么?
他想起他曾经暗自窃喜的瞬间,身后忽然生出一双审视的眼睛,静默地看着他。
他想起他们每天都会有很多很多次的对视,唯独这一次。
他不敢坚持着和他完成这次视线的交汇。
“要怎么做?”
他抠着签字笔盖的拨片,拨片压在拇指肉上的感觉严重滞后,此刻他好像感受不到任何外来的刺激,除了宋长明的话。
“这是学生的隐私,”不知道宋长明怎么想的,反正现在是宋老师在说话,“老师要做的是引导和沟通。”
直到最后宋老师都没把话说透。
谢今朝觉得那是宋老师给他的一种恰到好处的提醒。
但就是因为是宋老师。
宋长明的话没有说满,他说的是老师。
是学校的宋老师,是十七班的班主任宋老师。
诚然,老师确需对学生负责,教育和德育是主要任务。
那么。
宋长明本人呢。
宋长明的态度是什么?
谢今朝不知道。
他又觉得是自己在钻牛角尖。
宋长明和宋老师,有区别么。
于是他只模棱两可地点点头,选择看看他的言下之意。
“那要开班会吗?”
“我还在考虑,你有什么想法么。”
宋长明微微垂着眼皮,灯光倾泻而下,在他的侧脸落下一道阴影,割开昏晓两面。
“我……”
谢今朝原本想说。
我觉得还是开个班会比较好。
但他又想到,这确实是每个人的隐私,这个话题现阶段好像不适合抬到明面。
于是他顿住了,思考了一会,还是慢慢地摇头:“我不知道。”
他似乎也意识到这样说显得自己太不负责,可贫瘠的表达能力让他确实想不到该说些什么缓和现在的气氛。
于是他只能用再低一点的语气,重复道。
“我还没想到。”
“不着急,”宋长明似乎也猜到了他的意思,轻轻呼出一口气,“还有些时间,我也抽时间跟过往的老师们交流一下。”
谢今朝盯着眼前虚空的某个地方,脑子里只余下最后一根神经用于回答:“那叫上我。”
“嗯。”
谢今朝这才抬头看了眼墙头的挂钟,八点十分。
“我先回教室,这节自习是我的。”
他站起来,声音慢吞吞的。
宋长明又“嗯”了一声,看到谢今朝慢慢地转身,慢慢地走出办公室。
凳子还留在原地,一向习惯做好收尾工作的谢今朝今天忘了要把他的专属凳子归位。
直到谢今朝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办公室门外,宋长明才松开了挡在成绩单后紧握的手。
紧握的时间太长,松开时他感觉到从手心蔓延开的紧绷的痛。
指甲嵌进掌心留下红色的痕迹,从中抽出丝丝余震般的麻意。
白炽灯正好在他头顶,他在光下看见手心蓄起细细密密的汗。
喉结上下一滚,他下意识去看办公室的立式空调。
只有一个红色的关机标识,今天办公室并没有开空调。
手机“叮”一声弹出一条消息,他在余光里看到是明天的天气预报。
和今天一样,最高温零上五度。
窗缝析进一丝冰凉的夜风,这时他才对今天的气温有了实感。
一个小时后的第二节晚自习,谢今朝还在工位盯着备课本发呆时,晏芬芬老师来了。
晏芬芬老师在这之前一直是谢今朝听到她名字的次数多于见到她本人,在成蹊和陆圆缺口中,这是世界上最最好的老师和班主任。
晏芬芬老师是来三楼中办发资料的,她现在带高三,办公室在五楼小办。
许是今晚没什么事,她放好资料后看成蹊和陆圆缺也都闲着,三人索性聊起天来。
办公室也很巧只有他们四个人,成蹊于是亲昵地搂着晏芬芬老师的脖颈,三人说着手上这批学生,偶尔插播几条从前的旧事。
谢今朝以为叙旧也就这样了,于是他很安静地坐在位置上没有插话。
话题发生转变是在晏芬芬老师突然说了句“前两天遇到周书记,说你们年级最近有些谈恋爱的?你们班有吗?”开始的。
她语带调侃,听不出本意,陆圆缺和成蹊听得一笑,谢今朝偷偷绷直了背。
成蹊靠在她的颈弯,声音有些不太清晰:“是有些,但文科班还好。”
晏芬芬老师的目光转向陆圆缺,他于是也说:“我们班也还好。”
“十七班怎么样?”她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道。
成蹊和陆圆缺先是齐齐“嗯?”了句,接着了然地“噢”了声,目光和晏芬芬老师一起投向谢今朝。
谢今朝眨了眨眼睛:“啊?”
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了,晏芬芬老师或许也听其他两个说起过谢今朝,她冲他笑笑。
“怎么样,实验班不好带吧?”
谢今朝装作思考了一下:“还可以,都挺乖的。”
晏芬芬老师轻笑了一声,指了指身边两个人:“这俩当年也算乖的,背着我就不知道了。”
“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提,不准提了。”成蹊撒开抱着的胳膊。
“怕什么,还有你,”晏芬芬老师又指指旁边的陆圆缺,“你当年跟迟意当我面扯谎,怎么说的来着。”
谢今朝的心猛然提起。
“兄弟,是吧。”晏芬芬老师笑着拉长了尾音。
陆圆缺也笑:“你不也没信吗。”
“谁说的,”晏芬芬老师拍了一把他的小臂,“我信得很。”
“那会确实也只是朋友嘛。”陆圆缺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辩驳。
晏芬芬老师哼出一口气,不打算继续搭理他。
“你呢,什么情况。”
这时的晏芬芬老师微微偏了点头,看向成蹊。
“我?”成蹊指指自己,“我怎么了?”
晏芬芬老师挤眉弄眼地看向她:“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陆圆缺忽然了然,勾起一点嘴角,话头终于被转走了。
他转头注意到,谢今朝看向这边的目光迟钝而漫长,似乎在思考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过脑。
他顿了一秒。
走到人前,踢了踢笨重的桌子腿:“喂。”
“干什么。”
“在想什么。”
“没什么。”
他抬头,对上陆圆缺探究的目光,底气弱了些。
“我在想……”
“在想怎么跟他说?”
“谁?”谢今朝转过头,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陆圆缺低着头,勾起一个笑,头往旁边偏了偏,目光落在一堵墙上:“他啊。”
谢今朝顺着他的视线去看那堵墙,意识到那堵墙后就是班主任办公室。
“……你——”他有些僵硬地偏回头。
“嘘。”
陆圆缺冲他比了个手势,并没有要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
身后还在传来成蹊和晏芬芬老师说话的声音,谢今朝已无心分辨她们在说什么。
“晚点来喝杯酒?”
陆圆缺声音轻轻的,像读书时问他要不要水课替他提前占个座。
“……好。”
谢今朝迟疑了一秒,还是点了头。
他想,如果现在要在这里找到一个人理解他,那他应该也只能找陆圆缺了吧。
“想说什么?”陆圆缺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给谢今朝倒了满杯的酒。
“迟意呢?”谢今朝问。
“晚点。”陆圆缺给自己也倒了杯酒,在谢今朝的目光中只点到了半杯。
“就这杯,说吧,什么时候的事儿。”他往后靠上沙发边沿,眼睛看向谢今朝。
什么时候……
这他其实真不知道。
不过凡事应该都讲一回生二回熟,自从经历了和赵秋水两口子的谈话后,谢今朝发现,只要不是在宋长明本人面前,这个口好像也不是特别难开。
“我可能,喜欢上了你……哥?”
谢今朝也不知道这样的表达准不准确,但他试图用一些诙谐的词语让这场谈话尽量不显得那么严肃。
“你还知道他算我哥啊。”
陆圆缺点点头,也开着玩笑:“这么舍不得我,想跟我做亲戚?”
“滚,”谢今朝叹了口气,“没心情跟你开玩笑。”
可能当事人是他,他还是觉得诙谐的场面不适合他此刻复杂的心情。
陆老师于是见好就收:“行,说回来,你跟他表白了?”
“怎么可能,”谢今朝似是自嘲地笑了笑,“你当我十八?”
那太不现实了。
“你担心的点是什么,他不是同性恋?”
“我……”
这三个字的出现就像一道隐秘的疤痕被揭穿,谢今朝觉得话题一下变得难以启齿起来。
他有些艰难地组织着语言,然而未果:“那他是……吗……”
“这我不知道,”陆圆缺叹出一口气,“你得问问他正儿八经的弟。”。
“宋长明的话,不好说,如果是其他人,我大概能凭直觉猜到,”陆圆缺的话说得很慢,似乎在回忆,“这个人,很怪。”
“怪?”
“嗯,怪。”
陆圆缺点点头,确认自己没找错形容词。
“我最早听说这个人还是高中,”陆圆缺说,“有天迟意跟我聊起他,说他有个表哥,从小在成都读书,比他大三岁,本来有望冲下复交,结果好像考飙了,去了陕西。”
陆圆缺顿了一下,这些记忆太过零碎,串联起来需要点时间:“第一次见他是高二的寒假吧,对,就是那年冬天,那会的他跟现在不太一样。”
“什么不一样?”谢今朝问。
手里的酒杯来回转了一圈,最后他只抿了一小口,味道都没尝出来。
“那年他应该大二吧,留着寸头,对,就是耳朵上那块还有个不知道什么图案的那种非主流一样的发型,说实话,到今天我也不敢信他是宋长明。”
他偶尔也会觉得,那时候的宋长明可能被调过包。
谢今朝眨了眨眼。
“他骑着摩托路过条街,迟意给我指了他。”
“那个时候的他,很酷。”
陆圆缺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描述记忆里和现在迥然的同一个人,其实偶尔他也会怀疑那是不是自己的一个梦。
“下次再见到他,就是开学前大半年了。”陆圆缺抿了一口酒,继续道。
“我知道时间会带给人巨变,但宋长明的巨变是十全十的,除了名字和那张记忆里微微重叠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