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还在漱口的谢今朝听见敲门声,脑袋刚探出洗漱间,却先看见偏偏从屋里跑出来,在门口转转嗅嗅,再一跳,扒开了房门。
“偏偏?你好啊——”宋长明站在门口,被突然冲上来的小狗意外扑了满怀。
谢今朝被吓到了,牙刷都没拿稳,过去拎起狗脖子:“你什么时候学会开门的?!”
小狗挣扎着,眼睛望向宋长明,湿漉漉的。
“还找靠山,”谢今朝带了点小小的力道,拍了拍狗头,“先进来坐会,我再两分钟。”
“就不进了,别把家里弄脏了,你去洗漱吧。”
宋长明靠在门框,蹲下来摸了摸偏偏的头,一人一狗玩上了谢今朝最近才教会小家伙的“握手”指令。
估计起早脑子还处于宕机状态,直到谢今朝洗完脸,擦完脸上的水渍出了洗漱间,才蓦地反应过来,把洗脸巾一丢。
“你怎么知道我门牌号?”
我好像没说过吧?
他仿佛在脑子里确认道。
宋长明笑着抬头,手上继续玩偏偏的爪子:“才反应过来?”
谢今朝噎了一下:“陆圆缺?”
不可能。
不至于。
宋长明站起来,难得语气懒散:“你个人信息表填完后一直在我这里。”
什么表?
我填的表就多了。
但是跟家庭地址有关的。
“九月刚来我填的那张?”
宋长明点点头:“嗯,年级新来老师的个人信息表都在我这,学校安排我对接。”
又是你?
宋长明到底给这个学校干了多少活?
是能多给他钱吗。
“我还以为是存档,一笔一画写得认真得很。”
宋长明笑着看向他,语气有些故作的老气横秋:“那班主任告诉你,这样的个人信息表一般一年填一次,新老师分在我这边,其余在黄主任那,除了最基本的个人信息,家庭住址尤其精确到门牌号,随意写两笔就可以了。”
黄主任。
我说呢。
谢今朝“哦”了一声。
说完,宋长明把怀里的纸袋拿出来,纸杯插上吸管。
“走吧,热豆浆和包子,味道还可以,试试?”
谢今朝叹了口气,心安理得地接过:“受教了,班、主、任。”
宋长明大抵心情很好,吸管插上自己的豆浆杯,也笑着回:“不客气,谢、老、师。”
因为早晚都和宋长明一个时间回,原本早晚混着来的的遛狗时间被谢今朝固定在了晚上。
和宋长明一起从停车场上来时,谢今朝说:“就这吧,我去带狗下来遛圈,你先回吧。”
宋长明看了看他:“你上去吧,带偏偏下来一起走走,今晚我没什么事。”
哦。
又一起散步啊。
也行。
现在至少熟点了。
“那行,你等我会儿。”
这周轮到谢今朝午休值班,上午谢今朝托陆圆缺去给偏偏买了两身小衣服,早晚天冷,偏偏着不得凉。
套上红红的小卫衣,小狗很开心地叫了一声。
谢今朝盯着在地上转圈圈的偏偏,歪着头左看右看。
嗯。
相当不错。
他的狗就是板正,酷狗。
一出电梯,远远看见宋长明,偏偏很激动地叫了一声。
谢今朝扯了扯绳:“淡定点,你是小女孩知道不。”
宋长明笑着接过谢今朝递来的狗绳:“走吧,去外边走走,小区太暗了。”
将近十点,小区已经没什么人了,两人出小区朝生活广场走,那儿亮堂。
两人并着肩没怎么说话,小狗一会左一会右地来回蹦,精力相当充沛。
夜风偶尔会吹起额前碎发,谢今朝盯着千篇一律昏黄的路灯,忽然才反应过来。
什么时候,和宋长明这样处在一个空间却一语不发,他已经不会觉得尴尬和无所适从了。
但班主任这个人好像本来就是这样,他和谁在一块应该都不会冷场,也不会太热络。
谢今朝的眼睛在他和宋长明隔了一拳的距离空隙里来回看了好几眼,余光捕捉到好几次昏黄灯光落满头顶的宋长明。
他对宋长明,还真的一无所知。
他的生活,他的朋友,甚至两人现在还没一块打过球。
抿了一下嘴唇,谢今朝随口找了个话题。
“听说学科竞赛结果要下来了?”
谢今朝其实一点都不关心成绩。
真的。
好吧假的。
就那么一点点点点在乎。
谢今朝在心里掐了个指尖尖尖。
“快了,就这几天,”宋长明看了眼谢今朝,“昨天开会听了点风声。”
宋长明转过头来,露出一个“你快问我啊,你快说你好奇然后问我”的笑。
于是谢今朝把头十分捧场地好奇道:“班主任说来听听。”
宋长明很受用地点点头:“数学讨论热度还挺高。”
“什么热度,有争议?”
这也能有争议?谢今朝想了想自己在场上的表现。
没说错话吧。
“不是,前两位分差很小,你和附中一个老师分很接近,没听到准话。”
哦,那就好。
差点狭隘了。
谢今朝摸摸下巴,忽然想起:“那个呢……地理呢?”
本想提那个女生的名字,想了一下,谢今朝忽然发觉自己并不知道她的名字。
宋长明回忆了一下,说:“陈圆树啊……他们分差也很小,也是前两名。”
陈圆树……
“跟成蹊一个姓?”不是吧。
“不是,前鼻音。”
谢今朝摸摸下巴,想起那天陆圆缺说的话。
“想到什么?”宋长明歪头看过来。
谢今朝目光收回,道,“没,我也不认识,在想要不要去吃点宵夜。”
今晚那个食堂做的都是什么菜。
谢今朝不挑剔饮食,只是不挑剔自己做的菜。
但是能比自己做的还难吃,那真没办法了。
谢今朝今晚只喝了碗汤,也就那碗汤还有点正常的味道。
宋长明摸出手机,对谢今朝这个莫名其妙的提议爽快地笑了下。
“烧烤吃吗,附近有家烧烤是陆圆缺他们高中就开始吃的,很好吃。”
烧烤?
谢今朝牵着狗绳,朝小狗努努嘴:“她能去么?”
偏偏看向谢今朝低头落在它身上的目光,高兴地摇了摇尾巴。
宋长明想了想:“老板好像有养狗,是只边牧,应该可以带。”
谢今朝笑道:“那带路吧,班主任。”
风吹在空荡的脖子,凉意灌满全身,谢今朝这才想起又忘买围巾了。
树叶在远处摇晃着盘旋落下,灯光捧起枯黄的初冬,热闹夜晚的街道,影子被越拉越长,越拉越远。
烧烤店不算大,灯火通明,男女喧闹声隔着玻璃墙清晰扩散在风中,谢今朝撇开落在身上的一片枯叶,目光落在暖澄澄的店面:“那儿么?”
宋长明点头:“嗯,这儿一年四季人都很多。”
谢今朝点点头。
别看只是个小城市,四川夜生活向来闻名,十点多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夜宵店人声鼎沸,灯火点亮昏暗夜空,他很少用热闹形容城市的夜晚。
店主迎上来,很欢迎会卖乖耍宝的小偏偏,还从前台柜子给偏偏拿了小狗零食。
“我们自己烘的肉干,给家里和客人的狗狗准备的。”
老板娘看起来五十出头,笑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皱纹。
点好菜后,谢今朝盯着面前拎着水壶给自己玻璃杯添茶的人。
“这是什么?”他问。
水壶底部沉淀了很多颗粒一样的条状物,不像茶叶。
“苦荞,喝得惯吗?”
谢今朝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还可以。”
不苦,但味道没有茶叶好喝。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烧烤配什么苦荞茶叶算什么。
吃烧烤该配啤酒啊。
冰啤酒。
但是。
但是怎么开口呢。
谢今朝下意识觉得,和宋长明单独吃饭的次数好像有点多,又好像有点少。
多到好像没有同事间应有的边界感,少到他不知如何向宋长明开这个口,问他要不要一起喝杯酒。
他觉得这句话说出来,对着班主任说出来,怪怪的。
别觉得我是个酒蒙子,天天只知道喝酒吧。
又抿了口苦荞水,他看了眼宋长明。
而且现在是下班时间。
“班主任。”
“嗯。”
宋长明微微抬头。
谢今朝的眼睛看向对面不远处的玻璃柜子又看回他,玻璃柜里摆满琳琅的啤酒和饮料,对面的人脸上是明晃晃的邀请。
反正他的意思肯定不是想喝饮料。
宋长明笑了一下,起身走到玻璃柜前,打开柜子探了探,又缩回来。
他折返收银台,跟老板说了两句话,从地上纸箱抽了两瓶啤酒抱在怀里往回走。
瓶起一撬,宋长明给他倒了大半杯:“天冷,不喝冻的,会感冒。”
这个班主任也很上道啊。谢今朝笑了。
接过那只玻璃杯仰头喝了一口,温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如果还是读书那会,他高低得捧场喊一句“爽”。
他忽然想到,自己是不是真的认识宋长明有些晚了。
四川的烧烤味道很丰富,层次也多样,谢今朝来四川后吃过很多次,头几次被辣得灌水头皮发麻,现在只觉过瘾,又麻又辣,再下去两口啤酒,回去还能再写十页纸的教案。
灯光下班主任的脸很好看,没戴眼镜,卷了半截袖口,慢条斯理地吃着烤串跟他说着话,不时和他碰个杯,眼睛像金色的阳光碎成玻璃渣,在太阳底下金灿灿地反着光。
酒味不重,暖黄灯光里两人实在不起眼,店里有喝了酒高谈阔论的人,闹哄哄的,乒乒乓乓的玻璃碰撞声,反倒是角落的他们过分安静。
偶尔听到隔壁桌的笑话引起哄堂大笑,谢今朝有些想念当年那群沾点酒也爱发酒疯的高中同学了。
只是经年忙碌聚之甚少,偶尔互相打个电话聊聊天,大家说话还是从前那样不客气,隐约多了些人前人模狗样的礼貌。
但是。
谁又能说自己一点没变呢。
从前张扬得意,走路脚底都带风,时过经年,装模做样地模仿着大人的沉稳老道,那点偶尔被怀念的年少轻狂不知道在心底还剩几分,现在满身老气横秋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的。
生活在这个随时变化的世界,变化其实真的在所难免。
他想。
好像是有点对不起那个意气风发的谢今朝了。
等到外面秋风再次吹落了一轮树叶,他们才推开玻璃门出来。
灯下行人渐稀,入夜的风有了浸骨的寒意,打旋儿的风三番两次卷起额前短发,谢今朝伸手抓了好几次。
但刚喝了酒,风吹得人怪舒服。
谢今朝两手插在外套口袋,宋长明牵着偏偏,小狗欢快地踩着自己的影子,兴奋地摇着尾巴。
偏偏每天在家闷着,只有晚上才可以和得空的谢今朝出来走走。
它在这里没什么朋友。
路边偶尔出来一两只流浪的小猫小狗,看到偏偏兴奋的模样,很快又窜进草堆。
谢今朝常常觉得亏欠了偏偏,他的工作如此,它跟着自己难免委屈。
所以陆圆缺他们没有养狗,他们的时间对于小猫小狗来说跟常年失踪没什么区别。
宋长明低头看着偏偏:“以后可以带和和去找它玩,他们或许可以交个朋友。”
谢今朝抬了抬眼皮,目光落在宋长明身上。
“你知道我想什么啊。”谢今朝蹲下来摸摸小狗的头。
“和和也没什么朋友。”
宋长明也蹲下来,路灯在头顶,光线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