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八点天已全黑，但湖边栈道还有不少行人，小城市从周五开始，公园湖边步道就充满了人气。
饭后和家人散步吹风聊天，没有目的地兜圈，踩着灯下成对的影子回家。
宋长明没带和和，谢今朝牵着偏偏，湖边栈道前后来往都是结伴的一家人，夜风有点凉。
谢今朝捏着狗绳正想找个话题，忽然记起今天这顿饭原本的目的，他从外套口袋掏出张被折得很小的纸单。
“其实这次成绩总的来说我觉得有几个明显的问题点。”
“做完分析了？”宋长明侧过头。
两人于是手肘撑在栈道围栏，风吹起额前的碎发，谢今朝展开成绩单。
“比如数学，满分年级有三个，我们班两个，差距太小了，没有达到实验班水准；再有就我们班目前的总体情况来看，优生不突出，中下生偏多，是标准的橄榄型，但也不符合实验班的要求。”
宋长明点了点头，算认可了他的话：“历来文数在我们这里都是节点问题的存在，需要长时间的打底，急不了。”
“是，其实跟我预期也差不多，”谢今朝叹了口气，“高一基础是不能有闪失的，实验班走在前，这只是我们的基本要求，我们还要提前跑高二高三的进度，我担心等后面难点内容叠起来会垮很一部分人。”
“这是后面考虑的，既然知道基础的重要性，现阶段就重点抓基础。”
忽然起了阵湖风，有点凉。
不对，陆圆缺好像讲过，现在吹的是陆风。
宋长明说得有道理，他轻轻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黑色丝绸般的湖面。
“教高中感觉怎么样。”宋长明转过头来看着他，忽然换了个话题。
教高中。
感觉？
谢今朝很认真地想了想：“比读书轻松些，挺好的。”
目前吧。
也可能是事情还没压上来。
或者说他的适应能力挺不错的。
末了，像在感叹，又像在怀念：“挺好的。”
“嗯，读书确实没意思。”
“但你不像不喜欢读书的人。”谢今朝挑了挑眉。
宋长明笑了笑，用谢今朝刚递过来的笔指了指虚空的某处：“之前好像说过吧，‘这个’。”
他的咬字很清晰，谢今朝才想起这是自己第二次听见这句话。
他忽然想起，上次班主任说这话的时候，他们穿的还是薄薄的外套。
已经是深秋了。
两人绕着栈道走了一圈，从小路石阶上走到湖滨路人行道。
穿过栽满柳树的湖滨路，拐个弯下去就是生活广场。
谢今朝准备买点菜，明天不出意外要在家解决，买好菜早上可以多睡会。
宋长明推了手推车，接过谢今朝递来的东西自然地放进购物车，然后推着推车往前走。
谢今朝牵着偏偏跟在后面，明亮灯光下宋长明的背影显得瘦挺削长，白光落在短发上。
他推着购物车穿梭在货架间，时不时回头询问谢今朝需要什么东西。
谢今朝忽然觉得这种感觉很奇妙。
他其实很少逛商场，小时候是他爸妈带他去的，他们在一排排他够不着的五花八门的商品中问他想要什么。
后来大了出去读书就是他自己去了，但不会逗留很久，去之前他习惯先在脑子里规划好要买什么，买什么牌子的，买多少，去了拿上就走，效率一直放在第一位。
记忆里太久没有这样慢吞吞地在商场逛过了。
现在这样的，有人时不时回头询问的场景，和视角下移的那个小孩的回忆重合，白炽灯下，也许是他喝了点樱桃酒，又吹了阵夜里的秋风。
他觉得这一切似乎有一种，叫未来的气息。
“……”
他觉得自己最近莫名其妙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归属假后基本这学期过半，十一月中学科竞赛，月底期中考，十二月再月考一次，元旦晚会后紧锣密鼓的期末考试一过，一学期就结束了。
“所以都别松劲，别觉得第一次月考就能证明什么永久性的东西，还早得很。”
谢今朝结束月考试卷评讲，再次强调道。
他们脑子转得是快，学习能力也配得上实验班的名号，但学生心气不定，又是高一，需要点经常的敲打。
“错题继续收集着走，不用多美观，本子上重新抄一遍题目再工工整整把正解写上去效率太低，直接用剪刀把重点题和错题剪下来上去，旁边潦草写几笔都行，要的是思考过程，形式主义就免了哈。”
底下学生拉长了尾音应着好。
“当然，我的形式主义搞不搞也心情——付一，第一题抄二十遍，明早课前我要看到。”
付一转了一圈的笔啪嗒掉在桌上，回神后小声道：“怎么还记得……”
“废话，考试我就在你旁边，要不是第二天还有四百五十分，你脑袋已经被抽开花了。”
底下众人再次笑起来。
“好了，收。”
谢今朝适时叫停了众人偃旗息鼓的抱怨：“最后啰嗦一句吧，才高一，一切都是未知数，考好别高兴太早，稳住才是重点，这次没发挥出真实水平也别心急，还早得很，你们还有一年的时间证明给大家看。”
最后，谢老师总结道：“实验班更需要戒骄戒躁，考好考坏都不该成为你们浮躁的理由，请把心思多放在学习上，玩的时候放肆玩，学的时候投入百分百的精力，不要浑浑噩噩一学期最后都不知道干了什么。”
“就这么多，下课。”说完最后一句，谢老师踩着下课铃潇洒地从前门出去。
……其实不潇洒，谢老师还要赶学科竞赛的材料，今年主办学校是附中，届时所有参赛教师都要去。
这是谢今朝参加工作后第一个大场面的公开课。
公开课的班级并不是一中的学生，而是附中的。
之前已经抽完签，他运气不错，抽到的是附中高一的一个实验班。
竞赛那天是个还算爽朗的周天，谢今朝照常牵着偏偏去遛了个弯，回来吃了早饭才出门。
附中的教职工停车场在校外，隔了道墙。
谢今朝停好车，走出来就在墙这头的休闲长廊看见宋长明。
手里卷着备课本，盯着长廊下垂着摇晃的枝条，看不出来是什么植物。
谢今朝对上那双眼睛，先招呼道：“来多久了？”
“十来分钟，估计你也快到了。”宋长明低头看时间，还早。
“走吧，”谢今朝举着备课本，“进去了？”
“嗯，”宋长明往前指了个方向，“这边。”
附中的布局跟一中大相径庭，根谢今朝记忆中的高中倒是有些相似。
很大，这条文化长廊都比一中宽很多，入目一切都沐浴在早上的霞光中。
余光里捕捉到宋长明侧脸微微模糊的轮廓，被早晨的阳光勾勒出明锐的弧度，黑色短发亮晶晶地晕了点灿烂的光。
明晃晃的，感觉今天挺暖和。
学科竞赛安排在已经布置好的讲厅，顺序抽签决定，语文是第一轮。
来时路上，宋长明说，很不幸，他是第一组的第一个。
哎。
谢今朝有时候真的觉得宋长明这人挺背的。
陆圆缺坐在讲厅倒数，见了谢今朝，轻轻冲这边招了招手。
“来这么早？”谢今朝坐下后看了眼摊在陆圆缺面前的本子。
密密麻麻的草图和笔迹。
比他的狂草还草。
“迟意加个班，顺路了。”陆圆缺抬头看了眼已经上去做准备工作的宋长明。
谢今朝问：“第几组？”
“最后，”陆圆缺说，“附中今年好像新招了个地理老师，听说很厉害。”
“听说？”
“嗯，还没见过。”
谢今朝点点头，这只是段很小的插曲。
他也翻开本子继续熟悉自己的内容。
其实也可以晚些时候来的，来早了还要时不时被台上的声音影响。
是的，他说的就是宋长明。
人有时候很容易被熟悉的声音吸引，哪怕谢今朝觉得他跟宋长明只是一般熟，但他的声音确实在他的记忆中已经占有一席之地了。
他停下一个刚过完的片段抬起头，眼神下意识看向讲台。
台上的宋长明刚提了问题让讨论，几十个学生七嘴八舌在讨论中发表自己的看法，宋长明靠在讲台边听得很认真，目光从每个人身上掠过。
大概就是视线的偏差，因为隔得远。
谢今朝感觉到视线似乎出现了一点错位，落到了他的身上。
宋老师很快地弯了弯眼角，不知道是对谁。
他顺势提醒学生，讨论时间快到了。
刚刚那个弯起的弧度在灯光和人声中一闪而过，谢今朝甚至怀疑是自己眼皮跳了一下的错觉。
事实上他刚刚眼皮真的跳了一下。
忽然觉得手里中性笔被握得有些热，隐隐有出汗的架势。
暖气开太足了。
他想。
他扫了眼旁边，陆圆缺还在低头在本上写着什么，心思就好像就没飘出过余光外。
有种课上偷玩手机却没被路过行政发现的庆幸。
谢今朝的内容流程过得还算顺利，他的比赛结束后，按照前面所有老师的流程走到了评委席和每个人都打了个招呼，努力把每个人的名字和脸记下，然后在下一个老师上来前绕回位置上。
陆圆缺已经不在了，宋长明坐在他旁边的空位上。
谢今朝是数学最后一个，数学之后就到了地理，陆圆缺是第一个。
很快谢今朝就看到他出现在讲台，熟练地切PPT，组织学生落座。
间隙里，谢今朝似乎看见陆圆缺在课上一贯冷静淡定的脸上好像出现一丝裂缝。
他张了张嘴，目光停在面前左边的一处座席。
也就一两秒，电光石火的瞬间。
但谢今朝很快捕捉到了。
刚刚陆圆缺张口却及时止步的口型和他脸上的眼神，他想说却没说出来的语气词。
我操。
莫名的直觉告诉谢今朝，是那个他们刚才随口提到的，那个附中今年新招的地理老师。
但我们的陆老师明显有过硬的职业素养，只一个眨眼，他很快整理好仪容仪表，站直后开始带动课堂气氛，恢复了往常在学校教室的从容。
“你课前在干什么，看到熟人了？”
谢今朝胳膊肘碰碰刚回来坐下的陆圆缺，他手里捏着刚摸出来的手机，低头打了几个字。
“……嗯，算同学吧，高中同学。”
陆圆缺打完字收起手机，想了想说。
“算？”
他点头：“只做了两年同学，跟她接触不多。”
揉了揉突突跳的太阳穴，陆圆缺叹了口气，眼神停留在黑掉的屏幕上。
“那你给谁说，成蹊？”
“嗯，这个事吧，挺复杂，回头有缘再说吧。”
陆圆缺如果谈上缘分，就代表这个话题可以差不多结束了，这是这么多年他们互相养成的习惯，用缘分的巧妙来应付当下不愿过多提及的话题。
于是谢今朝敷衍地应了声，不再好奇了。
手机显示来电，陆圆缺递了个眼神给谢今朝，躬身从后门出了阶梯教室。
“我怎么觉得他这样像遇到了成蹊的老情人……”谢今朝扯着嘴角笑了笑。
“是附中新招的地理老师吧，前面那个。”
一旁的宋长明食指蜷曲，抬起指指前面准备上讲台的人。
短发，黑外套，里面套着白色衬衣。
但隔得还有些距离，谢今朝散光有些高，看不清那人的脸。
甚至是等到这个老师开讲了有一会他才听出来。
“嗯？女生？”
女生声音有点哑，音色偏中性，脸部线条矛盾地柔和又锋利，干练利落。
“嗯，有个在附中教书的朋友提过，她很厉害。”宋长明眼睛盯着讲台，确认道。
“哦？”
“其实也不太清楚，能聊到是因为她和成蹊陆圆缺同届同班，但高三休学了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