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未至,庙心尚沉。
晨雾尚未退尽,整个术阵像是沉睡在浅层的静止梦境里。
黎温站在庙门外,手执半开的术盘,眉心紧蹙,术图上浮动的线息忽明忽暗——那是晟族的术标。
而更深一层之下,隐隐夹着一缕极淡的海灵印。
他认得那道气息。
那是鲛沉的灵烙。
“他们动得太快了。”
雅琪低声。
她站在他身侧,术环未收,手中的术签轻颤,一道道气流在她指尖汇聚为灵文。
“晟族封印了北山的路。再晚两个时辰,我们就走不了了。”
黎温没有回应,只缓缓收回术盘。
庙中仍静,奥润未醒,仍抱着那个婴体,卧于灵阵封域最内侧。
那孩子蜷在他的臂弯里,未睁眼,但灵息稳定。
整个光壳温和,不似初生之物的脆弱,反而像某种尚未醒透的灵根,沉沉而宁静。
“他现在还不能动。”
雅琪道,“灵息未稳,再起灵压——会伤到他自己。”
黎温望着庙内那一圈淡光。
奥润的侧脸隐在光线中,睡得极轻,额边几缕发被汗沾湿,贴着眼角。
那怀中的婴体就像他身上分出的第二层息,是他的一部分,又不全是他。
黎温静了许久,终开口:
“我带他走。”
雅琪一怔,转头望他。
黎温却不看她,只是自袖中取出一枚刻旧的灵印,抛至庙顶之上——
那是山中旧宅引路印,曾封存多年,此刻一经启用,便遥遥开启西南密林中一处术脉结点。
他没有再等。
只是向前走了两步,踏入庙中,蹲下身。
动作极轻。
仿佛怕惊醒什么,又像是在确认什么还在。
“奥润。”
他低声唤。
那人未醒,眉却微蹙,手臂下意识将怀中婴体抱得更紧了一分。
黎温的声音更低了一点:
“醒一醒。你要和我一起走。”
他伸出手,缓缓覆在奥润背侧,轻轻一按。
灵息随指引入奥润识海,稳住他因疲惫而微乱的气息。
奥润缓缓睁开眼,意识模糊中先看向婴体,而后才抬眼望向黎温。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瞬间,眼底那层薄雾般的茫然终于落了下来。
他点头。
“……好。”
黎温没再问第二句。
他将术布覆在二人身上,一手托婴,一手扶起奥润,脚步沉稳,步步落下的术音宛若结阵的钟鸣。
走出庙门的那一刻,黎温回头望了一眼。
那十九颗空壳仍静静浮在阵边。
而那曾唤醒一切的第20颗——不见了。
只余下一道极浅极浅的灵渍,蜿蜒贴地,仿佛指向他们离开的方向。
他低声道:
“你也想走的,对吧。”
于是,他带着他们,走进山中。
不是逃。
而是把他们带到自己唯一记得的地方。
他从未说出口的那句话,就藏在他不曾放开的掌心里。
——
黎温带他们穿入第三道密林时,东方天光刚破。
林中光线极淡,石路如断,旧术阵在脚下悄然启动,带起一圈极轻的识息涟漪。雅琪跟在最后一段,几次侧首回望,始终不言。
奥润被灵术稳压着轻伏在黎温背上,怀中那具小小的灵膜婴体被单独包裹,浮在两人之间的灵阵层内,一动不动,却始终温热。
他们终于在一面落岩之后停下。
那是一处偏于南山支脉的小屋,树根已绕入屋顶,藤蔓遮光,像一口深埋于时间缝隙中的旧壳。
黎温解开术印时,门缝中浮出的,是极淡的木息。
没有腐气,只有一点旧时术灵未散的清寂。
“这里不会有人找到。”
他轻声说,像是说给奥润,也像是说给自己。
屋内陈设极简。
一床,一几,一盏封存多年的灵灯,静静立在角落。
墙上仍挂着一幅术帛,边缘有些发黄,是黎温离开前留下的定神图——那是他独居时夜里安睡用的术轴,如今却无声落在二人眼前。
黎温放下奥润,将他轻扶坐在床沿。那人意识未完全恢复,眼睫颤了几下,却始终抱着怀中的婴体不肯松手。
黎温探了探他手腕脉息,再试着将术盘靠近婴体灵膜。
灵膜极稳,灵息无溢出,也无过热,只是密密贴着奥润胸前,像自然寻归的位置。
奥润抬起眼,望向那间屋子一角。
那里放着一个竹制水壶和一只空木碗,像是很久以前有人刚用完饭,未及收拾,就被封进了过去。
“你以前……一个人在这里住?”
他的声音极轻。
黎温点头,走过去取了水,将壶重新接入术纹,灵息流通后清泉便缓缓注满。
他没回头,只说:
“住了很久。最开始修灵,也在这儿。”
“那时候……我不知道会遇见你。”
这句淡语说出,屋内忽然沉了一息。
奥润没有说话。
他只是低头看向怀中婴体。那孩子仍未睁眼,但灵膜中能看到她的手指轻轻蜷了蜷,像是在缓慢适应空气与光温。
黎温从一旁取来一张旧披布,替他裹上,又拿过一条早年用过的净灵帛,将婴体身上的灵符细细擦净。
他动作极慢,不惊不扰。
“她……一直没动。”
奥润低声说。
“像是在等我醒,又像是在等我说点什么。”
黎温停下动作,目光落在婴体额前那一点极淡的纹息上。
“她知道你还在。”
“她等你先认她。”
奥润微顿。
他靠在墙边,声音比刚才低了很多:
“我没有想过,我会是第一个……留下来的。”
黎温望着他,没答话。
他只是将水壶搁在一侧,将手掌贴上奥润手背,轻轻压住他因寒意而起的细汗。
“你不是留下来的。”
黎温缓缓道。
“你是带她,一起来的。”
这一句落下,奥润像终于找到了那个一直堵在喉中的回音。
他侧了侧身,让婴体躺在两人之间。
然后,他第一次,用了一个极轻的词:
“她……睡得真安稳。”
婴体手指蜷了蜷,嘴角微微一动,像真的听见了这句话。
她没有睁眼,却将脸微微偏向奥润怀中。
黎温伸手替她调好灵膜覆盖的层数。
动作结束后,他没有收回手,而是在奥润手腕边停了片刻。
奥润转头看他。
四目相对,皆无言。
“你不用一直陪我。”
这句话出自奥润。
他眼神清淡,却并不排拒。
黎温只是将手微微收紧一线。
“可你醒的时候,我就不想再走。”
这句话落下,两人之间再无言语。
只余婴体轻微的呼吸与灵膜中浮光轻转,如海面夜潮。
窗外风起。
旧术阵在屋角浮出一线弧光,将整座屋子静静封住。
黎温在火炉边升起一点光亮,又在床侧留了一张术帛,转身走到门前。
奥润抱着孩子,侧身靠在榻边,目光投向门外未尽的光。
他忽然轻声说:
“你说她是第一个。”
“那……我是不是,又要开始数第二个了。”
他没有等回答,只将眼轻轻闭上。
而黎温的手,仍未放下。
——
夜已深。
屋中只留一盏术灯,光线很弱,像一团搁浅在角落里的光尘,照不出形状,只维持着光的存在。
旧宅静得出奇,连窗外风声都被树冠隔绝,只有枝叶偶尔拂过屋檐,发出一点细响。
奥润未睡。
他侧卧在榻上,怀中抱着的那具灵膜婴体仍沉沉未醒,小小的身形微卷,灵息轻缓,眉角极静。
她生得极轻,整个身子像贴在父体的灵线里未曾切开,每一次浅浅的吐息都沿着奥润的胸口向外涌,几不可闻,却真实存在。
他起初是紧绷的。
不是害怕,只是太久未与这份“呼吸”共处。
可渐渐地,他的手也松了。手指在婴体的灵膜外微微拢着,像是要把她护住,却又不敢用力。
婴体动了。
是一次极轻的抽动——尾部微翘,耳鳍轻颤,唇边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鸣音,仿佛在梦中向什么回应。
奥润整个人都紧了一下。
他低头看她,怀中的灵膜因轻响而浮起微光,似某种“预鸣”术理正在被婴体无意识地启动。
她没有醒,却发出了第一次声音。
那声音极小,像潮声拂过耳膜,远得不能确定真假。
但奥润知道——那不是幻觉。
那是她,第一次告诉他:她在。
黎温也听见了。
他坐在不远处,术盘仍未收,光符悬在掌心未灭,一直保持术阵温度与灵膜平稳的微调状态。
他没走近,只在光里轻声问了一句:
“她醒了吗?”
奥润轻轻摇头。
“还没……但她会醒的。”
语气极轻,却比他自己还早一步相信了那件事。
他抱着她,像抱着一份未曾计划的、却终于愿意迎接的命运。
黎温没有说话。
他只是取过一张新的术帛,重新为婴体覆盖灵符,并将一角轻轻叠在奥润手腕上,手势极稳,像是在把一道“护息”连系到他身上。
“我会守着你们。”
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可奥润感受到了。
因为那道术息覆盖上来的时候,他全身忽然松了一口气,像身后有了什么,能让他暂时不去抵御世界。
婴体在灵膜中再次轻轻动了一下。
这一次,她的手臂抽了抽,尾鳍轻展了一点点,像在水中试探方向,又像要靠近他。
奥润下意识将她抱得更紧一点。
他的手掌覆盖在她脊背的位置,那里温热跳动,像另一个他曾熟悉又遗忘的心音。
他低声说:
“别怕。”
“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个好……但我会照顾你。”
“你不用认我。”
“可我想……先认你。”
屋中灵灯轻闪了一下。
窗外风息也轻缓下来。
就连黎温也在暗处露出极浅的微表情,像终于等到了一场情绪的回应。
那一夜,他们谁也没睡。
奥润就这么抱着孩子坐了一整夜。
黎温靠在屋门侧,静静守着,手掌贴在术盘之上,灵息温平。
黎明将至,山林尚未破晓。
可屋中那一点点光,从他们三人之间,悄然浮起,像是某种尚未命名的亲属,正在那里悄悄扎根。
——
清晨未亮,木屋未醒。
黎温尚在屋门侧守着,衣袍披在肩头,术盘伏在膝前,眼未闭,神未散。
奥润醒得比他早。
他没有动。
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婴体伏在他怀中,睡得极沉。灵膜颜色略浅,像随呼吸缓缓褪去外层薄光,逐步适应真实的空气与温度。
他轻轻调整了一下怀抱,孩子的身体极软,小小一团贴在胸口,不哭不动,像还没完全脱离原初的梦。
就在他低头的那一瞬,他忽然感觉到一线温热自脐下缓缓泛起。
不是疼。
也不是排痛前的剧烈涨压。
而是一种极深极稳的——“熟悉感”。
那感觉像极了孕压初起时的“灵温鼓息”,微微胀起,却未扩散,仿佛在体内悄悄卷起一层新的薄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