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向导的叫醒声划破沉寂,众人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换衣服吃饭。这顿饭,说是早餐太早,算作夜宵又太晚。
小屋大厅人潮涌动,登山客们都在整装待发。两点半草草地吃完了几个饭团,向导提醒大家再休息半小时就出发,还不忘专业地叮嘱:“裹上最厚的衣服,戴好帽子!”
昏黄的灯光下,寒意凝成的霜气,在悄然蔓延。李天宜默默给朋友们分发暖宝宝,薄薄的热源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珍贵。
推开屋门,寒风裹挟着尖啸扑面而来,如冰刃刮过脸颊。富士山深陷在浓稠的云雾与汹涌的云海之中,目之所及皆是混沌水汽。众人顶着刺骨的寒风前行,前路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头灯撕开一小片惨白的光晕。不知是雪是雨的冰冷颗粒在狂风中横冲直撞,抽打在脸上生疼。山路陡峭依旧,嶙峋的落石遍布脚下,每一步都得在湿滑与颠簸中竭力稳住身体。置身这极端之境,李天宜恍惚间以为自己踏入了南极荒原。
近一小时的艰难跋涉,终于抵达九点五合目。七月的富士山顶虽无积雪,凌晨的寒风却仍蚀骨般凛冽。极寒的气温终于击溃了男生们最后的硬撑,他们瑟缩着围拢过来,僵硬的手指颤抖着伸向李天宜:“暖贴……还有吗?”
......
时间在颤抖中缓缓流逝,当鱼肚白终于漫过天际线时,众人已经站在山顶边缘。所幸天公作美,没有下雨。云层被朝阳染成琥珀色,缝隙间漏出的金光如同熔化的金属,在云海表面沸腾。骤然间,太阳破云而出,整座富士山仿佛被点燃,山体被镀上一层橘红色的鎏金。
此刻的李天宜,睫毛上挂着冰晶,掌心却因激动沁出薄汗,那些在登山途中反复咀嚼的痛苦:被搀扶时的无力,拒绝李洙赫时的决绝,还有深埋心底的往事,都在这铺天盖地的金光中碎成齑粉。
原来,当太阳照常升起时,光芒依然平等地洒向每一个人,包括她。她望着那轮燃烧的金轮,眼眶发热,喉头发紧,最终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稀薄却无比清冽的空气。
李天宜举起相机,将这幅壮阔天地稳稳地收进取景框。防水手套和面罩早已湿透,脸颊在寒风中冻得麻木。脚下是粗粝的火山岩,翻涌的云海仿佛触手可及。站在这闻名于世的活火山之巅,所有艰险困顿,在这壮美的景色面前烟消云散。
“I'm king of the world!”有人张开双臂大喊,声音被山风扯得断断续续,却惹来一阵带着疲惫的哄笑。石碑前的队伍排得很长,每个人都想在3776米的海拔前定格此刻的狼狈与兴奋。
想起登山前说过的话,她的镜头扫过朋友们冻红的脸。转到李洙赫时,他正站在火山口与权志龙并肩而立,面朝朝阳。不知是模特的镜头本能,还是对她的注视格外敏感,他倏然转过头,目光精准地穿透镜头,直抵取景框后的她。那深邃的眼底,盛着怜惜、心动与克制的暗涌。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读懂他的眼神。鬼使神差的,她连按快门。画面中,他正朝她走来,步伐沉稳而优雅,每一步都踏着顶级模特独有的气场。
“在拍我?”他停在她面前,明知故问地挑起眉毛。
李天宜坦然地递过相机:“对,给你拍了几张‘人生照片’。拿它们当模卡,够你再冲一次四大时装周。”语气轻松自然,仿佛昨日的拒绝从未发生过。
李洙赫伸手接过相机,目光扫过屏幕,确实拍得极好。一旁的李天宜却留意到他眼下的青黑,迟疑片刻,轻声问:“昨晚……没睡好?”
他抬眼,随即又看回屏幕。“睡不着。” 在听完她那番剖白后,能睡着才怪。整晚辗转反侧,既懊悔自己的自大愚蠢,更心疼她那沉重的过往与决绝。
仔细看完照片,他将相机递还。她的艺术触觉和摄影风格无可挑剔,不仅为他定格了“人生时刻”,那磅礴的日出、翻涌的云海、同行者脸上纯粹的震撼与狂喜,在她的镜头下都呈现出惊心动魄的美。
远处的向导招呼大家进山顶小屋用餐。李洙赫忽然伸手接过她的三脚架,动作自然地替她收拢起设备。“走吧,先去吃点热的。” 他的声音混着山风,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有意落后半步,沉默地走在她左后侧。
一进小屋,Sharon早已占好位置,李洙赫则自然地坐到了另一桌的空位上。众人想起昨日两人的争吵,再看此刻两人间莫名的疏离与尴尬,不由得交换了几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两位当事人却只埋头专注地对付着自己面前的泡面,仿佛那是世间至味。饱餐之后,Kiko和Sharon兴致勃勃地去挑选手信,李天宜也跟了过去。直到集合下山的哨声响起,李洙赫才又忽然出现,默不作声地将一个保温瓶塞进她手里。“热水,路上喝。” 随即弯腰拎起她脚边的设备袋,转身汇入男生堆里。
李天宜握着尚有他掌心余温的保温瓶,怔在原地,半晌无言。直到Sharon高声唤她,才回神快步跟上队伍。
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富士山尤甚。一路沙石松散,陡坡险峻,每一步都得格外留神。Sharon本想在路上八卦一下李天宜与李洙赫的进展,此刻也只能全神贯注地盯着脚下。她不放心地回头,顶着风喊:“李洙赫!过来看着她点!”李天宜简直无语,她又不是三岁小孩还需要看护!
下山耗费了将近三个小时,一路浓雾弥漫,能见度也极低,细碎的沙石不时钻进鞋里,硌得生疼。李天宜几次脚下打滑,险些摔倒,每一次,李洙赫的手都像早有预料般,稳稳地扶住她的手臂或后背。
两人一路沉默,李天宜以为他是决心划清界限,不知如何开口;而李洙赫则全副心神都系在她脚下颠簸的路和晃动的身影上,无暇他顾。
终于回到酒店,众人皆是灰头土脸,筋疲力尽。草草打过招呼,便各自分开去洗漱。李洙赫帮李天宜将沉重的设备搬回房间,转身准备离开。
“你……”见他就要迈出房门,李天宜犹豫一瞬,还是低声道:“……麻烦你了。”
李洙赫闻声回头,大手自然地落在她发顶,轻轻一压,唇角牵起安抚的弧度:“先好好洗个澡,休息。其他的,我们晚点再谈。”
洗完澡收拾妥当已近午后一点。李天宜刚吹干头发,房门就被敲响。门外是Sharon:“走,吃饭去!饿死了!”
跟着Sharon来到餐厅,人已到齐。众人各自落座,八人分坐两桌,李洙赫恰好在她对面。吃的是热腾腾的Shabu Shabu。明明才熬过一天的简陋饭食,此刻涮着鲜嫩的肉片,竟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席间,大家默契地只谈山上见闻,气氛尚算热烈。一顿饭下来,李洙赫仍如往常般,不着痕迹地将她偏好的肉片、蔬菜涮好夹到她碟中。只是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沉静得有些陌生。李天宜隔着氤氲的火锅蒸汽望着他,心头恍惚:明明才过去一天,他那带着笑意的模样,竟像是隔了层磨砂玻璃般模糊遥远。
餐后众人各自回房休息。折腾了一整天,加上昨晚几乎没怎么合眼,所有人都疲惫不堪。Sharon刚要拉李天宜走,就被李洙赫截住。
“聊两句?”他声音很轻,目光却沉甸甸地落在她脸上。
李天宜示意Sharon先回去,跟着他来到酒店庭院。远处的富士山在阳光下泛着淡金色的光晕,美得不真实。
“其实远远看着就很美了。”李洙赫仰起头,喉结微微滚动,“我们却偏要不知死活地去征服它。一路上全是硌脚的火山岩,黑漆漆的砂石地,连根草都没有。”他顿了顿,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可最后站在山顶看到日出那一刻,又觉得一切都值得。”
李天宜望着那座沉默的活火山,良久才轻声道:“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好天气的。”
“但路上的云海、彩虹,还有那个破鸟居,不也很美吗?”他突然转身,双手扶住她肩膀,“你四岁就挺过了白血病,对朋友掏心掏肺,害羞时会不自觉加快语速,生气时的声音能冻死人。”拇指擦过她不知何时溢出的泪水,“你还这么漂亮,才华横溢,工作时更是光彩夺目。李天宜,你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包括爱情。”
“再复杂的过去,再麻烦的身体,都是你的一部分。总有人会爱上全部的你,你的坚强,你的脆弱,甚至你那些该死的麻烦。”他捧起她的脸,在额间落下一个轻吻,声音低沉而清晰,“即使那个人,不是我。”
李天宜怔怔地望着眼前人,正午的阳光在他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那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李洙赫忽然笑了,眼角挤出几道细纹。“当然。”
可下一秒,李天宜的手已经覆上他的眼睛。掌心传来睫毛轻颤的触感,像蝴蝶在暴雨前最后的挣扎。“那……别再用这种眼神看我了。”她声音发颤,手也随着他的睫毛微微发抖。
......
后来,李天宜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房间、怎么回到床上睡着的。只记得梦里一直在攀登那座该死的富士山,却一次次从砂石坡上滑落......窗外的富士山沐浴在正午阳光里,轮廓清晰,遥远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