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正值春三月。寒意渐消。
大乾皇朝,北疆。
督事院里,一条秘密消息快速流传起来。说老王爷某天晚饭后感慨萧二爷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该延请名师选拔伴读准备正式上学读书了。
众人估摸着过些年等老王爷年迈体弱退下来,八九不离十是打算让养在膝下的二爷来接班的。给二爷选伴读,不就是陪太子读书。这可是个得天独厚的好位置,属于还没出来做事就已经是心腹地位,等读书出来,好坑还不是随便挑。于是心思浮动,看着家里正茁壮成长的孩子们乐开了花。
但是如他们所料,陪太子读书这个光荣的任务自然是香饽饽。想要得到这个香饽饽的人数还真是很多。再加上老王爷乐呵呵地表示,只要是祖辈父辈在督事院工作的内部子弟,不论品级,全都可以来报名参加。初试全凭才学,选三十个。陪读一段时间,根据表现再让萧二爷自己挑,最终选一个留在身边,是为真正的伴读。
初选报名结束一统计,参选人数有两百多。考前三十,这难度系数实在不低。
众人各怀心思,有赶紧给孩子加夜自习的,有报班的,还有抓紧买奢侈品准备送礼套题的,花样百出。
在众人不知道的角落,费七的祖父现任督事院一把手费老爷子已经三把抓,吩咐三个适龄的孙子白天名师补习晚上加夜自习,另悄悄预定好了考题。目的只有一个,能考上的就公平竞争,考不上的就拼爷。力求不让人笑话他后继无人。
大人们的明枪暗箭暂且传不到深宅大院里,费家内院的三个少年的确已经听从老太爷的吩咐分别加了白天和晚上的学习时间,手不释卷墨不干,开始了苦读模式。
三位少爷的使唤小厮每晚要去大厨房把老太爷吩咐的特例参汤提回来给少爷补身体。三月的天还没完全转暖,三位中另两位一个是三房的一个是五房的,三房住老太爷院里,离大厨房一步之遥。五房住隔壁,两步之遥。只有七少爷是大房的,爹死得早,亲妈是继室,上头有原配生的三个成年哥姐住大房,他和寡母住得远,参汤绕府一周,到嘴边都是凉的。
费七不想喝。
寡母劝,“喝吧,不然人多口杂的,传出去还以为是咱们娘俩对老太爷不满呢。”
费七就着府里最次品的蜡烛背了一脑袋圣贤书,灌了半肚皮凉汤,看着寡母动不动泪沾手绢,心里只想把碗砸了。
但是他没敢,他敢砸个碗,他娘亲敢感怀心事暗自流泪到天明。
他唯一能做的是继续埋头苦读。
半个月后,考试如期到来。
又十天,改完卷放榜。
这天,督事院大门口张了榜单,两百多个名字写了满当当的三大张,单是人数都能看得出来各家铆足了劲推销自家孩子上前露脸。
大人们矜持地在里面或家里等消息,榜下都是一群少年带着各自的仆从。榜一出,底下热闹起来。
费七从上往下看,在第三位看见了自己的名字,还算满意。第三,既不是第一那么招眼,也没落出前三名,不堕太爷的威风,也够给娘亲长脸,让几个兄姐说不出风凉话来,圆满完成任务。而他两个堂兄也如愿入选了,分别是第二十七名和第三十名。
堂兄们劫后余生一样,拉着他嘀咕,“还好大题都是太爷押中的,差一点我就完了。”
费七本来还纳闷,向来于读书上不学无术的两位堂兄竟然也能突出重围,这下不奇怪了。当然他也不会无中生事特意告诉两个堂兄,祖父似乎唯独对他还有些信心,放任他自己考的,并没有事先给他考题。
到了傍晚,太爷回府。
大厨房张罗着庆功宴,费七和娘亲以及各房叔叔婶婶堂兄弟姐妹所有人齐聚正院。
一顿饭吃得欢欢喜喜安安静静。
饭后,太爷给他们三个参加考试的人每人赏了五两银子,跟着的小厮赏一串钱,伴读初选这件事就此算是尘埃落定。
费七安静地回了住处,不等洗个澡,太爷那边又匆匆叫他和两个堂兄过去一趟。
原来事情又有变,说是那位萧二爷年少任性,嫌弃三十人太多,让他们明天去抓阄,只要二十个即可。
如此就很难保证抽中谁了。
一老三小忧虑了一阵,各自回屋睡觉。
第二天众少年齐聚抓阄现场,高高的看台上,老王爷竟然亲自来了。督事院各大官员也尽出,陪坐在台上,有说有笑。
三十进二十。
抓阄箱放在看台上,叫一个名字就引起一阵小声讨论。
无外乎都是这是谁家的,他考了第几之类的话。
费七看见自己家老太爷正参与其中讨论地热切,目光时而看向台下,有几次两人还能对视上。
叫到十几个的时候,两个堂兄都入选了,真是运气好极了。老太爷捋着胡须满意极了。
“第二十名……”
最后一个名字公布,且不是他,费七落选了。
有认识的同窗替他惋惜:“你运气怎么这么不好,你可是考了第三。”
费七忧郁,“谁知道呢,运气天注定,可能是我没有中选的福气。”
人群散去,费七在回家的路上悄悄地把口袋里一张写着他名字,本该出现在抓阄箱里的纸条捏成了黄豆大小,顺手扔到一旁的水潭里彻底毁尸灭迹了。
他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
督事院内。
侍卫沈潮平从外面回来,把伴读入选名单呈上。
选伴读事件的主人公,萧二爷萧九念坐在书案后,正在一张张展开抓阄箱里的名字。扫了一眼他手上拿着的名单,示意他放在桌上。
桌案上已经零零散散放了许多展开的名字纸张。
沈潮平随意拿起一张,揉了揉,发现不是自己的错觉,这张名字的纸张比别的硬,估计放在箱子里伸手随意淘两下就能淘出来。
他放下,又拿起一小摞写着同一个名字的纸张,约有十来张。
沈潮平明白了,这是为了增加抓中机会,各出奇招啊。
“二爷,您要是不喜欢这些人,可以悄悄把他们叫过来拆穿他们,让他们自请出局。”沈潮平说。
萧九念轻轻摇了摇头。
不对吗,不是这个意思。
沈潮平想不明白了,不是为了劝退这些作弊的,那还看什么抓阄箱。
“我需要知道他们每一个人是谁,能力如何,做了什么,又在想什么。”萧九念说,“名单拿来。”
沈潮平把名单展开,摆在萧九念面前。
“初选的也拿来。”萧九念吩咐。
沈潮平去一旁书架上扒拉出昨天送来的初选名单,摊开。
萧九念扫了一眼,最终在一个名字上点了点。
沈潮平念道:“费七,他我知道,他是费老大人的孙子。长子的幼子,初试考了第三,主考官说买考题的人中就有费府,这个第三可能有水分,多少水分就不知道了。今天抓阄他没中,是前十里面唯一一个没抓中的,还挺可惜的。这个人有什么特别?”
“你把写他名字的纸张找出来。”萧九念说。
沈潮平哦一声,埋头开找。
几遍之后,没有收获的他终于明白了。
三十号人中的真勇者,别人上赶着来伺候他反而想办法跑了,简直明晃晃地表达对二爷不屑一顾,骄傲的费少爷本人压根没参与抓阄。
刺激。
-
费七站在布告贴的对面。
他的目光几乎要把布告上自己的名字穿透了,妄图弄明白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
张贴出去的文书上,工整的字体,工整的印章,工整的一切。二十个伴读的姓名从右往左排列整齐,唯有最后一列有人用明显异于誊抄人的字体补了个名字。字体潇洒飘逸,字号都比旁人的大,显眼极了。
总之,伴读第三轮候选者一夜之间多了一个。
费七,第二十一人。
费七不明白。
是太爷看穿了他的手段,特意找老王爷给他要的名额吗。
或者是老王爷忽然间又想多加一个人,因为太爷的关系而选中了他。
总不能是他是落选众人中唯一一个考前十的,因为成绩好所以补录了他吧。
费七真有一种冲动扑上去把自己的名字划掉算了,但那是布告,有律法效力,敢随意毁损等着挨板子吧。他抬脚把旁边的石子踢了出去,随即蹲下抱着脑袋,“为什么,老天爷你在玩我吗!你要玩死我吗!!”
这种明晃晃加塞的行为没有人阻止吗。
没有人举报他作弊吗。
没有人追求公平以死相逼拦着他不让他出任伴读人选吗。
黑幕啊。
他自己举报自己可以吗。
-
作为二十一人之一,伴读费七应征上岗了。
尊贵的萧二爷读书的地点选在了督事院内部的大藏书阁。
藏书阁上下两层,内部精致华丽。正门进去,抬眼就能看见从穹顶之上垂下六朵高低不等的雕漆莲花形烛台,每朵莲花上能放三十六根手臂粗的蜡烛。六朵全部点燃,即使是夜晚,也能照得整个阁内亮如白昼。
一楼正中心是一处空旷大厅,坐北朝南的位置铺了一层半高的平台,充当师傅们的讲堂。其余空间摆了三排桌椅,每排七个,刚好是二十一人的书桌。
旁边两侧是贴墙摆放的高高书架,书架上整齐摞放着书本卷轴之类,塞得满满当当。一眼看去,感觉多到要溢出来,真给人书籍浩如烟海之感。
再往后是几扇紧挨着的镂空雕刻的木制双开门,隔开大厅的视线留出后面三间小屋供伴读们放置随行物品,也留作小厮等候的空间。
费七经此一役觉得自己和传说中的萧二爷是不是八字犯冲,比如稍微有一点沾上就会影响他的气运,害他不能如愿以偿之类的。
为此,他更加谨慎地避开萧二爷,力求透明人一样熬过半年的学习生涯,在最后萧二爷选中长久的那个伴读后溜之大吉。
好在萧二爷并不和他们一起在大厅上课,萧二爷的课桌在二楼,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故意安排,在众人身后高处的栏杆后面的房间深处。既高高在上,又像是长在众人身后的一双眼睛,能轻松地监视他们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费七打心底里感到一丝害怕。
无论是身份上的差距,还是行为上带给他的感觉。他莫名感到有些畏惧那个应该和他同样年少的萧二爷。
好在任何人想要在二十一人中最终胜出其实也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能被萧二爷选中,需要具备的基本条件肯定是得让萧二爷知道有这么一个伴读。也就是在萧二爷面前刷脸。这一条,费七已经成功避过。
如果没找到刷脸的机会,想要胜出,还可以选择在考勤分数上名利前茅。简言之做一个好学生,在众伴读中综合分值遥遥领先于他人,算是一种在萧二爷面前刷名字的机会。
如果以上两种都平庸,那么还可以依靠中间和最末的两次文化课考试,在两场考试中排名最前,成绩单摆在萧二爷面前,自然又是一种刷名字的机会。
而费七在认真思考之后,果断做了一些事情。
比如特意赶在晚上宵禁后和贪玩的同窗一起出去酒楼吃饭,并被逮个正着。如此再三。
师傅们当然气得胡子乱颤,嗷嗷叫着“扣分,通通扣分。”
其实他们这几个捣蛋鬼早就没分可扣了,这就意味着做个好学生刷名字的机会失去了。
再比如,期中和期末考试。
“第十名,柴卷。”
“第十一名,费七。”
恰好混在中间,非常不显眼的失去了名列前茅刷名字的机会。
如此种种操作,半年间费七悄然混在同窗中,保证各方面都平平无奇,避开了一切会被推到萧二爷面前露脸的可能。
这样做了完全准备,终于熬到了结课时。
众伴读紧张地等待结果。
师傅们宣布,“自今日起就结课了,二爷选的伴读是费七。费七留下,其余人都可以回家了。”
费七当场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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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台阶步步上去,二楼的书房门开着,最终入选的费七跟随师傅上楼拜见萧二爷。
师傅却没进门,止步在外边,朝费七抬了抬下颌角让他自己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