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宴听见苏禹卿提到‘收尸’两个字,心里咯噔一声。
三人中,林尧臣的性子是最温吞的。他时常在萧宴和苏禹卿之间充当调和者。萧宴也曾多次听说过林家希望林尧臣多结交些文官家的子弟,郡主则期望林尧臣和皇室赵家的人多来往。这些事林尧臣没提过,也从没因此疏远过两个朋友。所有的事都窝在他自己心里。
“我应该再劝劝他的。”萧宴内心懊恼,如果林尧臣出了什么事,他不会原谅自己。“是我的错。”
苏禹卿找来店家,“五层的天台有没有上锁?”
店家脸色一变,“最近天气好,有客人夜里去观星,一直是不锁的。”
“阿宴,你去天台看看。我和安顺在底下挨间找。”苏禹卿说道。
萧宴抱着盒子不动。
苏禹卿火气上来,一脚过去踹翻了他坐的凳子,“等他死了再哭也来得及。清醒没,用不用老子再给你一拳。”
这人行伍出身,整日里和兵营里的老油子们打交道,性情暴烈。萧宴吐出一口郁气,把盒子交给安顺,“我去天台,他要是真犯傻,我死都把他拉回来。”
苏禹卿一笑,“大丈夫要死就死在战场上,谁他娘希望你们死在这破地方,窝囊。”
三人分头行事,店家给萧宴指了天台的方向,萧宴也不走楼梯,攀着栏杆往上层去,几息功夫就到了天台。
通往天台的门半敞着,门后面是呼啸的风声。萧宴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起风了。这样冷的天风刮起来像是能揭开人的脸皮。林尧臣从来没有这样激烈的心性,他应该不会在这里。
萧宴推开门,一只脚迈上天台。
寒风冲着他袭来,把他的披风整个掀起来。呜呜咽咽的风声像是谁在哭,萧宴看见了林尧臣。这个傻子把保暖的大氅丢在地上,自己穿一层单衣跨坐在栏杆上,张着嘴正在嚎啕。
萧宴想笑又想哭,他冲林尧臣大喊一声,“怎么没冻死你,给我下来。”
上前两步想去把林尧臣揪下来,见林尧臣擦了鼻涕,两只手死死拉着栏杆,“别管我。”
萧宴想,你那是想让我不管你的意思吗,不想求救你会跟我说那么多,不想活着你会大夜里不睡觉把人喊起来赴你的约。
“我倒是想不管你,我能吗。做十几年朋友,从互穿开裆裤就认识,早知道你来这么一出,十几年前你换个人往他身上抹鼻涕成不成。”
“谁往你身上抹过鼻涕。”林尧臣吼回来。
萧宴冲他慢慢走过去,“不说抹鼻涕的事,就说你在学堂被人欺负,我有没有帮你打回去。为了打架的事,我没少被我爹揍。这你总不能不认。”
林尧臣道,“你们都厉害,我欠你们的,我还不清,不还了行不行。”他继续嚎哭,“我不还了,我什么都不管。”
他在栏杆上摇摇晃晃,萧宴的心随着一揪一揪。他说,“你就给小梅当这个榜样。她家当初的事不比你的大,那么小的孩子都能挺过去,你就不能?”
林尧臣泪眼望过来,“阿宴,你不知道我心里的苦,你不懂。”他扭过头看栏杆外,“别再过来,我真的会跳下去。”
萧宴驻足,“好,我不过去。我问你,你那匣子里放的是什么?”
“空的。”林尧臣说。
萧宴说,“你就没有一句话想留给我和禹卿?理由呢,你这么做的理由总该告诉我们,别说就因为没考上就闹这一出。”
“我是个废物。这就是理由。”
萧宴捂着心口,“你娘要是知道她怎么受得了?”
林尧臣哭得更凶,“她让我去死,她说我这么笨干嘛还活着给她丢人。她是郡主,她的儿子怎么能是个考了六次都不上榜的笨蛋。她说她无颜见人。”
原来是因为这个。萧宴心里叹了口气。长乐郡主要强是出了名的,对儿子严厉也是出了名的。林尧臣多年前也是天京城小有名气的神童,十四岁考入太学时郡主对他期望甚重,多年重压之下,尧臣成绩一次不如一次,终于在最近两年发展成了对科考的厌恶。
萧宴不想再刺激他,忙换了个话题,“那你想想你的画,你不是还准备绘春游图,等开春了我把禹卿按草地上让你画。”
林尧臣多年来喜爱绘画,他幼年先是喜欢看画,从林家祖父收藏的山水名家到郡主嫁妆里的金佛绘像,后来萧宴把家里珍藏的兵器图也翻出来给尧臣看,再后来听说女皇陛下也把库房打开任他参观。
十多岁时,他开始临摹,那时正是考太学的关键时候,郡主曾多次教训他把心思放在正地方,林尧臣不敢忤逆母亲,只能放弃喜好埋头攻读。最近几年,科考连年不顺,林尧臣偷偷捡起爱好,每每逃学跑去画馆。郡主对他更加不满,母子俩关系日益紧张。
“没用的。”
萧宴急道,“你不是喜欢吗,你明明很喜欢为什么不继续下去。”
林尧臣只是说,“没用的。”
天台的门被人推开,苏禹卿和安顺出现在门口。
苏禹卿喊,“真在这里。林尧臣,你他娘地滚下来。”
安顺尖声道,“少爷,我的少爷,你这是作什么呀。你不能这么做,郡主那边我怎么交代。少爷,小的求你了,你快下来。啊啊,郡主娘娘会杀了我的。”
林尧臣望向苏禹卿,又望回萧宴,“有空就去看看我。”说完,扒住栏杆的手松开,林尧臣一跃而下。
几乎是同时,萧宴整个身体往栏杆外扑去,他倒仰着朝下,反手一把揪住林尧臣的衣领,两只脚勾住栏杆阻止了两人下坠。栏杆承受不住这重量,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松手。”林尧臣扭动着全身试图挣脱萧宴拉住他的手,“你想陪我一起死吗。”
萧宴咬牙,更用力地揪住他。
“阿宴,你,你就不能不管吗。小梅的事也是,我的事也是,你管不了,还要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难看死了,知道吗,好狼狈,好难看。”
萧宴觉得自己的心被林尧臣戳了一下,生疼。他在一息间真的想问自己是在多管闲事吗,他管得了吗,小梅的事如果没有萧九念帮忙,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尧臣呢,救他是为他好吗。
“阿宴,撑住。”苏禹卿赶了过来。
苏禹卿和安顺合力把林尧臣重新拉回天台,安顺死死地抱着林尧臣,不让他动弹。苏禹卿递给萧宴一只手,“愣着干什么,真想一头栽下去?”
手臂一碰就疼,看来是用力太急太猛脱臼了。萧宴上来后抵着天台边上的一堵墙把胳膊接上,静静地看着林尧臣。
林尧臣缩在那里,表情麻木。
苏禹卿把安顺推开,他揪起林尧臣的衣领,抡拳要揍。
“指挥使大人,你做什么呀?”安顺急道。
林尧臣倔强地盯着苏禹卿,不动不说话。
萧宴道,“禹卿。”
苏禹卿回头,“怎么,你要亲自揍?”
萧宴走过来,捡起林尧臣的大氅给他裹上。手指麻木不听使唤,领口的系带怎么也系不上,萧宴系着系着,啪嗒一声有水滴在他手指上。
林尧臣的眼睛红的像兔子,鼻翼下挂着一串鼻涕,看上去又可气又可怜。不过怎么都好,能哭能叫能犯倔,好歹活着。
“我的确挺狼狈的。”萧宴说,“就当我做的是错的好了。我想让你活着,就像当初想让小梅重新笑起来。这就是我的初衷。”他重重地锤了一下林尧臣的肩膀,“所以,你别想再犯傻,好起来之前,你跟我回府,我亲自盯着你。”
苏禹卿横插过来,道,“你少逞能,尧臣跟我走。”
“想打架?”萧宴拧动手腕。
苏禹卿昂首,“打就打。没兵器我一个打你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