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宁没有理睬自己近乎错觉的,毕竟,她今日不是为了祁迦引而来。而是韦贵人。
祁佑桢都强调了,敌不动我动,眼下既然郑皇后不打算再出手,怀宁就得主动一点。趁着郑皇后和韦贵人撕扯的时候,从中作梗。
怀宁进入九华殿的时候,吴王世子已经从密道出去了。不过怀宁依然嗅到了寝宫内混杂在熏香中,潮湿、隐秘的气息。
她一时心悸,因为与祁迦引新婚燕尔那段时间,屋中也常常散发这种气息。她偶然想起夜里,祁迦引深邃黑沉的眸,真是脸红耳热。
韦贵人心大,根本没觉察到怀宁目光古怪,匆匆理了下鬓发,拢好纱衣便从塌下下来。
“我当谁呢?神医,今天怎么有空自己找上门了?我先前三催四请,你还跟我摆谱,不情不愿。”
“民女是来还贵人恩情的。”怀宁赶忙拉回思绪,将滋补的参芪鸡汤呈上,只道是自己精心烹制,适宜久病初愈之人服用。毕竟过去一段时间了,也不怕韦贵人涨-奶了。
韦贵人这才想起,之前她特意给怀宁送衣服送珠宝,叫她来讨好祁迦引,没想到她讨的恩典是出宫,害得自己心惊肉跳。她也知道自己说错话?
“不要跟我说有的没的,我缺你一碗药膳?”韦贵人瘪了瘪嘴。眼下她都快痊愈了,看见宫里别的女人就烦。往后大家是仇人,是朋友还未可知。怀宁搁这装什么殷勤?
“贵人快人快语,民女也不藏着掖着。”怀宁将汤药放在一边,抬头看向韦贵人,微笑,“之前皇后害得贵人受罚的事情民女都听说了,难道您不怨恨?民女愿意助贵人一臂之力。”
韦贵人愣怔,媚眼上下扫视怀宁,差点笑出声:“就凭你?我之前给你机会接近陛下你都不中用,还敢挑唆我对付皇后。我现在就去告发你。”
哼,正好最近心气不顺,她之前在怀宁这受的气还没撒,韦贵人作势要走,怀宁赶忙拦下。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怀宁差点想威胁她了。怀宁之无意间撞见韦贵人小产,这可是极其严重的罪过。不过怀宁又冷静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怀宁有种错觉,这件事祁迦引未必不知,而且一旦跟韦贵人说了,依照韦贵人的性子,只怕不会让怀宁活着走出九华殿,更别提合作。
“你干什么?”韦贵人媚眼扫来,以为怀宁怕了。没想到怀宁再次直视她的眼睛,露出狡猾的笑容。
“民女还没说计划,贵人就着急赶人,是不是有点草率?再者,你蒙受屈辱却不思反击,莫非是怕民女借你的手铲除皇后之后,抢了你的风头?”
“贱人,你哪来的自信?!”韦贵人脸上薄怒,耳根都染上粉色,“如今谁不知道,后宫之中,陛下最疼的就是我。就算皇后倒了,也轮不到你这个乡野村姑。”说到这,韦贵人斜眼扫向怀宁,语气又变得轻蔑,“哦,难道你还想说你不是乡野村姑?是曾经那位薛夫人?那我更要笑掉大牙了,曾经六年夫妻情分,你看陛下有一点怜惜你吗?但是我不一样,我进宫还不到两年,风头就超过了皇后,你拿什么跟我比?”
哪怕只是为了发泄怨气,韦贵人的话还是像冰冻过的铁刀,句句劈面而来,刺破怀宁的脸皮,和她努力维持的自尊。
怀宁闭了闭眼,甚至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缓解,跟着笑了,“那不是更好?你既然不怕,大可以跟民女合作,先扶持了我,再毁了我。光是想想,民女都替你感到刺-激。”
激将法用到这个份上,韦贵人都怔住。可是不答应,好像她真的怕怀宁似的。
祁迦引要是喜欢怀宁,她发誓当场倒立洗头。韦贵人这才和颜悦色起来,“行了,说说吧,你什么计划?”
*
从九华殿出来,怀宁才闷闷地掸了掸身上的污秽气味,缓过来一点。从来没见过韦贵人那么骄纵贪玩的女人,说话无所顾忌。
好在没白来,第一步合作暂时成了。不过……怀宁也是气闷,她才不想被韦贵人扶持起来。
哪怕韦贵人说的是气话,未必不是真话。她如今,能拿什么跟韦贵人比?祁迦引早就不爱她,连处置秋狸后,他还一个劲拿什么香膏茶壶的事情为难自己,给郑皇后出气。
祁迦引。怀宁越想越生气,真恨不得在地上写下他的名字,再狠狠踩上几脚。
此一行和韦贵人商议定了,怀宁才转道去东宫陪德嘉太后游船,随后折返偏殿。
天色渐晚,忙了一天的怀宁揉了揉酸痛的筋骨,总算忙完,只想尽快泡个热水澡歇下。
不承想刚到院门口,就见李如海火急火燎过来:“诶哟神医,你怎么才回?奴婢等你半天了。”
他不由分说,让怀宁紧跟着去偏殿。
“什么事?”怀宁还困着,看到他,头皮发紧。
“神医去,不就知道了?”李如海皮笑肉不笑。谁让怀宁平时蠢笨,老是不知道说话孝敬。他刻意跟她卖关子。
不过但凡怀宁机灵一点,就应该能想到!夜深人静的,忽然传召,不为苛责,又能有什么事?想是祁迦引用着茶壶香膏趁手,近来屡次睹物思人,想跟她说两句了。
李如海这么想着,急忙把怀宁推进殿里,笑眯眯垂手站在殿外,还叮嘱其他人走远些,切莫搅扰。
怀宁只当祁迦引又有什么紧要事,非得宣召自己不可,不承想一抬眼,就到祁迦引以手支颌,懒洋洋坐在案前。
听到怀宁的脚步声,祁迦引才抬眸,视线迅速地掠过来,如同有形状重量的丝线,缠得怀宁浑身一紧。
“神医让孤好等。”祁迦引嗤笑了声,慢慢坐起。怀宁这才发现,他身侧的香膏都烧化了一半。
她又不知道他传召,跟她有什么关系?怀宁想到今日韦贵人风刀霜剑般的嘲讽,闷闷地低头,懒得搭理。
她竟然对姗姗来迟的事情毫无解释?又来了,又是这种态度,明明蛛丝马迹已经够多,但是一旦对上怀宁本人,祁迦引就会怀疑,她如今是否已经不爱自己。
不过祁迦引眉头很快舒展,因为他看到了桌上的茶壶,香膏。它们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了他,怀宁这些日子就是在和他耍心机,实际依然对他爱得深沉。
“宫人这几日频繁帮孤搬旧物,今天无意间叫孤看到了它。”祁迦引好整以暇,将桌案下的一个漆皮雕花铁盒放置在桌上,“神医好不好奇,里面装着什么?”
怀宁陪太后游湖,又绕着花园走了一个下午,腿酸的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她可没时间陪祁迦引打哑谜。
眼看她还是不说话,祁迦引揉了揉眉骨,她现在真是,欲擒故纵玩得炉火纯青。
送自己茶壶香膏的时候,细节那么耐心,但每次在他跟前,就必须表现出这副样子,是不是过分倨傲了点?
他琢磨了好些日子了,今日,必得打断她这份倨傲。
祁迦引眼神愈加森冷,打开盒子,递到怀宁面前。怀宁这才吓得后坐在地。里头居然是她的衣冠,准确来说,是她曾经的衣冠!不过这套衣冠和正常的衣冠不同,金银首饰发黑,衣服也有灼烧的痕迹。是火吻后的遗物。
祁迦引没有放过一点怀宁的微表情,薄唇挑起:“终于认出来了?三年来,孤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到底什么样的大火,才能把人的骸骨烧成灰烬,她的衣冠却得以保留?以至于孤当时站在夫人的棺椁面前,看着里面满目琳琅的金玉珠宝,和一套夫人生前的衣冠,不知道该怎样,才能不在你父亲面前笑出声。”
祁佑桢曾说,葬礼那日,祁迦引面对她的棺椁,一滴泪没有掉过,甚至眼尾都没有红。原来他不是因为薄情,而是当时认为,她根本没死?
怀宁的心脏突然急速地,不受控制地跳动,让她脑袋嗡嗡作响,头晕目眩。
她怨恨他太久,差点忘了,祁迦引非常聪明。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如今怎么就听不明白,她真的不爱了呢?
她不禁嗤笑:“陛下,阿稚殿前,你已经问过民女了。今日又拿出这些,有什么意思?”
祁迦引忽然倾身,逼得怀宁后仰,他却一点不知道闪避,反倒更加迫近一步,重重掐起她的下颌,凤目阴沉:“金蝉脱壳,欲擒故纵,你的耐心什么时候如此好了?孤不追问,不过想再给你一点时间,但你怎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和孤装聋作哑?”
他掐人从来不知道轻重,差点让怀宁口中的软肉和牙齿撞在一起,她几乎都能闻到不适的血腥气。
“陛下,民女不知……”
“不知孤在说什么?”祁迦引应该是受够这句话,抢在怀宁之前说出,复又更加逼近,“那孤现在就说明白一点。孤从来不认为你死了,是以一直在派人找你。你还要跟孤装到什么时候?你还亲自给太傅请神医,治疗他的腿,太傅这段时间甚是开怀,甚至有心情到南溪垂钓。你确定,假以时日,你还能跟孤装下去?”
怀宁还想闪避,他忽然扣紧她的双腕,直接将她摁在地上。
“夫人,薛夫人,薛怀宁。”祁迦引应该是真的暴躁了,忽然靠得极近,几乎叫怀宁喘不过气,“承认你就是薛怀宁,你还爱着孤,让你羞愤欲死么?”
他忍了很久了。这种猜疑不定,跟一粒火种埋进了心里,抠不出来又灼灼热痛。
怀宁双目睁大。
原来祁迦引傍晚闹这一出,竟是为了确定她究竟是不是曾经的薛夫人,是不是还爱他。
怀宁郁闷至极:“陛下,当初不是你把夫人赶去阿稚殿,是你先不要她,为什么现在又非要确认?”
也许是被怀宁驳斥,祁迦引的脸色一时不太自然。
她应当也是没法隐瞒,说出了怨恨之语。不过,怨恨也正常。祁迦引知道她为没封后的事情怨恨,不过他没想到,她竟然会借大火金蝉脱壳。
“……从前种种,是孤有些过分,可是耍了那么久的小性子,一日日消磨孤的耐性,你还不知道回头?若是演得太过,等太傅脚腿逐渐康复,孤还没有办法和你薛氏冰释前嫌,你以为,孤还能纵容你下去?”
怀宁一怔,忽然便如同被一盆夹杂着冰块的水兜头泼下来。他原来一直以为,这段时间是他在纵容她?从前种种,他真的那么无所谓,就轻轻揭过了吗?
她曾经是爱他,如今不是了。
怀宁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直接搡开祁迦引,“不是人人都像陛下,把联姻当生意,把枕边人当工具。还是那句话,民女如今什么都不求,也请陛下以后不要再一而再,再而三唱些陈词滥调。”
她的话,似乎让他不解。因为她的言辞举动,和他所感知到的完全不同。从始至终,他都笃定,不论怀宁回宫前,还是回宫后,都是在欲擒故纵,口是心非。她从来没有改变,也从未离开过他。
祁迦引还没有动,不知道从哪飞来了一支冷箭,擦着他和怀宁身侧过去。
外头声音同时响起:“有刺客,保护陛下!”
怀宁心口一阵乱动,不是,大晚上,哪来的刺客?她正生祁迦引的气,也不想顾着他,拔腿就跑,不承想裙摆被桌脚钩住,反让她失控倒下。一支冷箭倏尔没入她一侧肩膀,疼得她眼睫颤动。就在她发懵的时候,祁迦引揽臂,直接将她拽到身侧。
他一时眼神复杂,看着怀宁。哪怕耳边冷箭嗖嗖,也充耳不闻,只是胸腔一阵一阵,挤压着血液滚过他耳道。怀宁,竟然在遇到危险,第一时间选择挡在他身前。
就算这样,她还否认如今什么都不求?她未免,说得比唱的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