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次与成嘉樾见面已经四十天。此时天高云淡,风中秋意浓浓,已无丝毫夏暑湿热之感。其实上一个旬末江禾无事,可是手臂伤口血痂刺目,怕成嘉樾见了心里不适。这几天愈合情况较好,便让营务牙人给万记送了信。
很快便见成嘉樾跑来,她今天穿的天水蓝团花刺绣圆领袍,下摆露出深蓝色的绣裤、藕荷色翘头履,显得格外轻盈利落。江禾立于墙边阴影下,一见到她便觉心花怒放。
“嘉樾……”
“前些日子暴雨,爹爹说滟河洪水势猛,差一点冲毁堤坝,是禁军连夜抢险才救下。是你吗?”
“嗯。你……”
“那岂不是很危险?你可有受伤?”
是有受伤,却不是因抗洪,江禾暂时不想回答这个。“嘉樾你吃早饭了吗?”
“唔,还没有。”
“我得了赏钱,咱们去白矾楼。”
“你到底受伤没有?”
“你看我身轻体健,哪里有事。”
“那一夜是不是很辛苦?”
“没有,整日训练,有的是力气,不必担心。你近来怎样?”
“没有什么特别,依旧整日针不离手。我的绣品算是小有名气了,很多官太太来求购,你猜我攒了多少钱?”
“少说也有五十贯了?”
“加上之前在庐州攒的,我有七十贯了!”成嘉樾嘿嘿笑道,“顺利的话今年挣下一百贯。现下手中正在绣一幅仙山楼阁,预计要绣四个月。这一幅定要卖到一百贯,明年的存钱目标就可以提前达成。”
江禾见她笑得满足,却也忍不住担心,“嘉樾,你如此辛苦,要注意保重身体,眼睛可还好?”
“放心吧,天一黑,我便放手。”
“以你现有所能,足以让自己衣食无忧,为何还如此拼搏?”
“若只是吃饭穿衣,所费无几。姚华明年出嫁,我要备一份厚厚的嫁妆。青苹还早呢,我可以慢慢准备。快则四年,慢则六年存够五百贯,就可以在外城买一套一进院。宅子到了手,最好再置下薄田,辛苦与否便可由我了。”
“你想置办宅田?”本来以为认识成嘉樾这么久,已经习惯了她突如其来的奇思妙想,江禾发现自己错了,他知之甚少。
成嘉樾回过头,笑问:“怎么了?你也觉得奇怪?”
“确不曾听闻女子独立购置。你有想法、有能力,现有法规却不足以支持。除非是姑老爷代你保管。”
“我和爹爹说了,他未置可否。若我坚持为之,他应该不会驳我。我爹已算极为开明,我无法要求更多。”
二人一路聊着来到白矾楼,清晨人少,江禾直接要了顶楼的雅阁,避免了人来人往,既清静,又可观风景。
走到顶层,成嘉樾看到一间雅阁绣帘上的绣花是三色月季,便直接要了这一间,站在门口细细观赏绣帘,白、粉、红三色花团依次排布,颜色错落,观感极佳。
“原来颜色配合得好,绣工略差也可抵过。”
江禾站在一旁,觉得成嘉樾认真专注的样子似在发光。江禾看入了迷。她的脑中总是天马行空,不受拘束,又竭尽所能将脑中所想化为现实。阿娘说她是明月,江禾却觉得她像林间的风、山中的雾、石上的溪水,燃烧在心中的火。
成嘉樾一回身,见到江禾凝望着她,眼中幽深迷离,如同在州桥上的那一刻。
“时丰。”
江禾缓缓地“嗯”了一声,声音略显低沉。
“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此刻在想什么?”成嘉樾心中羞涩,怀着期待问道。
在想你,即便你在面前,还是忍不住想你。想你为何如此美好,想我如何让此刻长留。
成嘉樾直看着江禾,却见他眼中闪烁了一下,恢复以往沉静的样子,笑道:“你如此用心,我很钦佩。嘉樾,请坐吧。”
哼。成嘉樾不语,绕过屏风坐了下来。白矾楼是京城内最高的建筑,成嘉樾透过宽阔的窗支颐远眺,只见天高地广,鸟飞鹰翔。天地如此辽阔,能困住自己的唯有本心。
“嘉樾想吃什么?”
“你看着点吧。”
江禾照着她的喜好点了不少,瓠羹、从食、馅馒头、小菜、甜食、干果、茶饮样样俱全,成嘉樾直叫停。银质的碗碟筷子摆上桌,成嘉樾分别吃了些,满桌吃食也就吃了四分之一便饱了。
“再吃些。”
成嘉樾摇摇头,端着酥酪可惜道,“哎,浪费。”
“浪费不了。”
江禾还没认真开动呐!成嘉樾挖着酥酪,只见他低头不语,一口一口的安安静静吃光了全桌。
“哇……你吃这么多却还这么瘦啊!”
江禾擦擦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不算啥,我那些同袍都是用盆吃饭的。”
“也是,训练辛苦。军营的伙食怎么样?”
“还行,能咽下。”
江禾喊来小二收拾干净,端上干果茶饮。“嘉樾,翠然信中说她的茶肆顺利开张,得了你的帮助。你如何帮了她?”
听得成嘉樾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江禾举杯道谢,成嘉樾按住他的手臂,“我帮的是她,你谢我……”话未说完,却见江禾倒抽口气。
“你怎么了?你手臂怎么了?”
江禾躲闪,成嘉樾抢走他手中茶杯,握住他的手拉到跟前,怪不得系了护腕。
“嘉樾……”江禾低声喊着往回抽手。成嘉樾挡开他来阻挠的左手,死攥住他的手指,扯开护腕撩开了袖子。绷带自腕骨二寸处一直缠到手肘。
“伤了这么多,怎么弄的?你不是说没事吗?”
“本就没事。”
江禾又要收回,却听成嘉樾喝道:“江禾你给我把手放回来。”江禾撂下不敢再动,由着她解开绷带,白皙的手臂上三圈伤口长出了鲜红嫩肉,就像一条剥了皮的蛇蜿蜒缠绕,崎岖而丑陋。
成嘉樾红了眼眶,江禾轻声道:“嘉樾,别看了。”成嘉樾将绷带裹了回去,她本就手巧,动作十分轻柔,手指不经意间划过江禾的手臂,仿佛划在他心上。
“你别难过,皮肉伤而已。”
“这伤是抗洪弄的吗?”
“我见有人强占民田,纵马践踏青苗,便和他们打了起来,以一敌四,打得他们落荒而逃。是不是很痛快?”
成嘉樾却没有觉得痛快,“以一敌四,岂不是很凶险。”
“有你关心,我无论是何境地,都定会福泽绵长,安然无虞。”
江禾伸手拿护腕要重新系好,成嘉樾却抢先拿起,示意他伸手。江禾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了出去,不敢抬头,由着成嘉樾帮他戴好。
成嘉樾仍在为看到的伤痕心惊肉跳,江禾暗自握着由成嘉樾系上的护腕,悸动难安。如此二人各自沉默。
“那个……”江禾决定打破沉默,他不能看着成嘉樾不得开怀,“风炉用着如何?”
“用着很好,我很喜欢。”成观看到了,还打趣说刁钻之人专用刁钻之物。成嘉樾想了想,又接道:“我喜欢你亲手做的东西。”
“还想要做什么尽管告诉我,就算我不会的也可以学来。”
“真的吗?”
“真的。”
“给我雕根簪子。”
簪子?簪子……簪子。江禾定了定神:“要什么做的?”
“木的、竹的,随便什么都好。”
“要什么样式?”
“要你画来看看。”
“这就画。”
江禾起身找小二要了纸笔,在桌上铺定,脑中已有了想法,又问道:“花鸟?还是祥瑞?”
“都好。”
江禾提笔,成嘉樾照例不去看,站在窗边凭栏远眺,汴河蜿蜒如银带,河面上漕船密集如蚁,船夫号子声随风传来。满载货物的平底漕船缓缓西行,而卸货后的空船则顺流东下,桅杆与帆影交错如林。这一片水上繁荣景象,皆有江禾的功劳。
“画好了。”
成嘉樾闻言凑前,两支优雅摇曳的凤凰尾羽交织,汇成一簪。“这是……凤翎?”
“对。凤凰是祥瑞之鸟,浴火可重生,不畏痛苦,义无反顾。喜欢吗?”
凤凰可不止涅槃这一项壮举,成嘉樾笑起来:“你巧思妙悟,笔下生花,我五体投地,万分喜欢。簪身可否刻字?”
“可以。你想刻什么?”
成嘉樾拿起笔,题下“凤凰于飞”四字。江禾又一次面红耳赤,凤凰于飞常用以祝愿恩爱美满……他未敢有此意……也罢,或许心底有一丝妄想……不不,原本就是为了取浴火重生之意。
成嘉樾靠近,歪着头盯住他,见他脸上白里透红,笑问:“能刻吗?”
“能,能的。”
“你去找料子,做好了给我。我就把头发盘成髻,带上。”我为你而及笄。成嘉樾在心中如此说。
“嘉樾。”江禾霍地站起身,大步退远,沉静道:“别开玩笑。”
成嘉樾也站起身,收敛笑容,“我没有开玩笑。”
江禾深喘了几口气,勉强冷静下来,“换个别的吧。想要什么?”
成嘉樾指着桌上的稿纸,“就要这个。”
“我……”不字到了嘴边,难说出口,在他心底无论何事都不愿拒绝成嘉樾,全身心都在抗拒说不。他背过身,咬牙道:“我做不到。”
“何事做不到?如何做不到?为何做不到?”成嘉樾一边问,一边走向他,“时丰,你看着我回答。”
江禾却不敢面对,只怕一看到她,便什么都会应下。“嘉樾,我送你回去。”
“时丰,我知道你压抑得很辛苦。现在我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着你最后一步。”
江禾浑身颤抖,后背剧烈起伏。成嘉樾又上前一步,打开他攥紧的拳头,轻轻拉住他的手。江禾有如惊弓之鸟,想握又不敢握。成嘉樾不肯罢休,用力握住摇了摇,“你看着我好不好?”
江禾终于回过身,只见他双眼布满红血丝,神色惶恐却又透着炽烈,割裂而煎熬。“嘉樾,我不配。”声音竟都沙哑了。
成嘉樾不忍见他如此,她轻柔而宽慰地抚了抚他的脸颊,“若世上只有一个人配得上我,便是你,江时丰。你就是与我两心相悦,矢志不渝的人。”此言说罢,成嘉樾面带桃花,流光灼灼,踮起脚在江禾唇上印下一吻。
江禾的所有理智被吞噬殆尽。成嘉樾深深地看着他,他却如孩子一般滴下泪来,终于伸出手臂拥她入怀,“嘉樾,嘉樾……”
江禾紧紧箍住她,抱得十分用力,生怕怀中人化为梦幻泡影。成嘉樾听到他胸膛中如雷的心跳声,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我在。”
江禾许久未动,成嘉樾觉得肩膀都有些湿了,也只由着他。他克制得太久了,这道心坎要让他自己慢慢化解。
成嘉樾的温暖和芬芳不断侵袭着江禾。不知过了多久,他将脸埋在她的肩窝,安心地长呼一口气,“嘉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