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因为时间很晚了,大马路上的车辆不多,路灯的光清冷又孤寂。
姜小雨在听到她妈突发脑梗这一消息后,险些摔碎了手中的碗。
她平静又木讷地望着从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柱,但外表越是平静,内心就越是崩溃。
还是田巧帮她回复了护理员:“好的,我们现在就过去。”她挂了电话。
“别发呆了,”田巧关了水龙头,拉着仿佛灵魂出窍的姜小雨往外走,“我陪你一起去医院。”
让姜小雨开车是不可能的,她的状态很糟。
田巧亲自帮她戴上了头盔,骑着电动车上路。
轻微的夜风吹拂起她乌黑的发丝,田巧直直看着前方,过了一个红绿灯后,路过一片稍微热闹的地带,路上的车辆变多起来,大路上灯火通明。
她的胆量在这一刻忽然大增,把车速提到了最快。
好奇怪,她素来遇到难事就逃避,但对小雨姐姐的难事,也不知自己的参与能不能起到作用,她却要插一手。或许这就是心怀有愧而产生的驱动力吧。
她们到了医院,这家医院就是田巧小时候脚受伤住过的医院,医疗水平一言难尽,她在这住了好多天,脚伤没有丝毫的好转,还因为医生总是用绷带缠着她脚上的伤口,导致伤囗不透气,直接恶化。
后来田聪从附近的住户里打听到一家治疗皮肤过敏很管用的中医院,急急忙忙带着田巧去就诊,那儿的医生只用了三天就给她治好了,治疗的过程不痛不痒,也无需住院打针,只用定时去医院换药和喝中药就好。
田巧不禁替姜小雨她妈倒吸一口凉气,这医院看得明白脑梗吗?
医院的急诊室里空空荡荡,冰冷的消毒水味弥漫在空气中,祝敏躺在病床上输液,她紧闭双眼的憔悴模样让姜小雨感到害怕。
疗养院的三个员工陪在祝敏身边,两男一女,都是年轻人,身上穿着淡蓝色的工作服。
姜小雨来了之后,其中一位女护理员跟她说明事发经过:“她晚上走出房间,在走廊上晃荡,我过去想要扶她回房间,她就说她想喝酒,我说这儿没有酒,她像无法接受一样大叫。我为了安抚她,只好骗她现在太晚了,明天再给她弄酒,她却叫得更加大声,然后又在走廊上飞奔,等我追上她时……她就晕倒了。”
姜小雨眼神恍惚,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田巧只好向护理员工颔首:“好的,我们知道了,麻烦你们了。”
几个护理员离开后,田巧跟医生询问了祝敏的状况。
祝敏本身是有高血压的,每天都要吃药控制,医生说此次突发脑梗,跟她的高血压有关系,还有情绪过激引起的,目前看来还不需要做手术,可以住院输液观察几天。
田巧拉着姜小雨的手走到缴费处,她拿出手机正要扫码,被姜小雨抬手拦住了。
姜小雨总算收拾好了思绪,淡漠地说:“我来。”
“哦。”田巧轻飘飘地垂下拿着手机的手。
她不动声色地偷瞄姜小雨,琢磨着姜小雨此刻的心境。
小雨姐姐一定是非常不安和悲伤的,她已经失去爸爸了,不能再失去妈妈。
可是她并没有流泪,她只是给自己点了一下暂停,没过太久,脑子又重新运作起来,坚强地面对现实的残忍。
姜小雨付了钱,心神不宁地跟田巧说:“你先回家吧,我留下来陪我妈。”
医生说最好不要让病人单独留在医院,要二十四小时有人看守。
田巧想到姜小雨还要上班,便说:“不如明天我来陪阿姨吧,反正我现在没工作,闲着也是闲着。”
“不用,”姜小雨耷拉着薄薄的眼皮,身心俱疲,“有护工会照顾她。”
她给祝敏请了护工,是专门在疗养院照看她的,至今有八年了。
姜小雨工作了七八年,一大半的工资都花在了祝敏身上,自己没存下多少钱。她是一天都不敢停歇,就怕哪天自己没收入了,祝敏该怎么办。
“护工哪有我性价比高?”田巧惊愕地说。
真有钱啊,还请护工。
据田巧了解,请护工一天要花两三百,她在水果打工撑死一个月四千不到,还要交房租水电,哪来的钱请护工?
而且她妈之前肯定是住在疗养院的吧,不然怎么会有疗养院的工作人员给她打电话。疗养院那边也是一笔不少的开销。
姜小雨沉默不语,满含心事的双眸像被云层遮挡住的朦胧的月亮。
她在用沉默驱赶她。
田巧好不识脸色,谍谍不休:“你别看我年轻,我学习能力和动手能力都很强,我之前在快递公司上班,几乎天天去仓库搬东西,你看,我手臂还有肌肉,照顾病人这种体力活,根本不在话下。”
她展示出自己的肱二头肌,姜小雨微微一瞥,哪有什么肌肉,分明是鼓起的一小块肉,不如她的。
姜小雨冷漠道:“觉得闲就去找工作,不要浪费时间在我妈身上。”
“我不觉得浪费。”田巧说。
姜小雨低下头,注视着自己帆布鞋泛黄的鞋尖,想到几十分钟前她们还坐在客厅里吃着美味的糖醋排骨,味蕾的享受带给她一种少有的幸福感,上完晚班回到家,还有人陪着一起吃饭的感觉真好。然后她妈就出事了。
上天是不是见不得她幸福,幸福是要得到惩罚的。
姜小雨肩膀微颤,背后的玻璃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黑夜,似乎白天永远不会到来了。
这一刻,她实在有些撑不住了,她不想在田巧面前落泪的,她不要任何人的怜悯。
可是真的忍不了了,田巧不肯从她面前消失,她憋了许久的眼泪,还是落下了。
“小雨姐姐?”宁静的医院走廊上,田巧心中不安,她脑袋倾斜,企图去看姜小雨的神色。
有轻微的抽泣声从姜小雨的喉间传出,她在田巧担忧的注视下,缓缓蹲下,双手抱膝,将脸埋进膝盖中,像一只脆弱的刺猬。
愈来愈浓烈的哭泣声,占满了这条昏暗的走廊。
田巧望着姜小雨因大哭而激烈颤抖的肩膀,顿时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想逃跑。
但是心揪得发疼,她无法动弹。
田巧害怕看见姜小雨哭,她总觉得姜小雨是不会哭的,姜小雨比她大,也比她坚强。
她记得小时候她跟姜小雨大哭过两次,姜小雨对她很是无奈,然后酷酷地依着她。
她心中的姜小雨,比她成熟,比她坚忍,还比她勇敢。
渐渐的,她也红了眼眶,她蹲下抱住姜小雨,靠在她的背上跟她一起哭。
站在走廊的远处看,像两只脆弱的刺猬依偎在长夜之下。
哭了一阵,姜小雨的脑袋昏沉沉的,不止,脊背上也沉沉的,她这才感受到田巧抱住了她。
姜小雨抬起头,看见田巧的头靠在她背上,她的哭声很小,更多的是抽泣声,哼哼唧唧的。
“你哭什么?”姜小雨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痕,她呆呆地问她。
“我也不知道,我好难受。”田巧带着软绵绵的哭腔说。她兀自将脸埋在姜小雨清瘦的背上,还末发觉她已抬头,哭声也戛然而止。
“别哭了好吗?”姜小雨哑声问。这个笨蛋,关她什么事,她为什么也要跟着流眼泪。
田巧的胸口起伏着,她缓了缓情绪,抬起来头来,腔调有些委屈:“嗯。”
“对不起。”田巧擦掉眼泪说。她不仅没有安慰姜小雨,还跟着她哭,搞得她的情绪更差了吧。
姜小雨带着她起身,温柔地擦掉她眼角的泪,轻声说:“对不起个屁,我还没谢谢你,谢谢你陪我来医院。”
虽然她已经独自一人面对过许多次无助的情况,但仍然无法习惯。
这一次,总算有人陪着她了,这种温暖蔓延到了心窝,令她产生了一种不舍。
她突然想紧紧拉住田巧的手,把她留在身边。
姜小雨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荒唐,她有什么资格?这种想法太阴暗,太卑鄙了。
而且她不解,她都是个成年人了,在无情的社会里摸爬滚打那么多年,内心早就麻木,面对与人的相识和分别,她都习以为常,所以可以潇洒地把在社会上结识的人当作过路人,不管曾经相处得有多融洽,圈子一旦不同,她就不会再联系,放下一个人,就跟扔掉一片叶子一样轻松,可是对田巧,好像不行。
“不用谢,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田巧猛然握住她的双手,赤诚地说。
姜小雨愣怔地看着她的手,她轻而易举地做了她想做的事。
田巧一阵心惊,这么热的天,小雨姐姐的手心居然如同寒冬的湖泊那般冰冷。
“小雨姐姐,你让我来照顾阿姨吧!不要花钱去请什么护工了。”田巧心疼地说。
倘若她花钱请护工,那就要省吃俭用,本来身体就瘦弱,再不吃点好的,田巧真怕她会营养不良。
姜小雨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写满了拒绝。
田巧恳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让我照顾阿姨吧!你不让我照顾她,我就觉得浑身有蚂蚁在爬,我求求你了小雨姐姐!”
姜小雨:“……”她妈是救过她的命吗?
她从田巧手里抽出手,长叹一口气:“小巧,我真的不想麻烦你,照顾病人是十分消耗精力的事情。”
田巧静静地盯了她半晌,严肃地问:“那我问你,你哪来的钱请护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