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莲险些被他带着滚到泥地里,幸亏她眼疾手快,赶紧抓住他的手臂捞起他,这才堪堪站住脚跟。
“少爷,您没事吧?”
看他惊魂未定的模样,叶莲关心道。
李兰钧被身后仆从接住,好歹没摔个狗吃屎,他甫一站稳就拍开叶莲的手,面色微霁。
他依旧没看叶莲一眼,她的问候也当作耳旁风。
叶莲见他不愿与自己交流,索性不去自讨没趣,提着裙摆退到旁边,等李兰钧进门了才跟在后面。
走在最后的仆从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食盒沉甸甸的,要用空闲的手扶住底部才能拿稳。
叶莲看了看食盒,又看了看她辛苦买来的菜,她面色几经变幻,最终还是埋着头不欲再开口。
“饭菜送到书房去,我处理完公事就去那儿用膳。”
李兰钧走到院里,院中四合天空阴郁着要下雨,他抬头望了望天,又去看厅中堆积不少的公文,出声吩咐道。
这句话自然不是对叶莲说的,她只有颔首听话的份,还不能得到李少爷的金口玉言。
侍从应声,拖着食盒往书房去。
“少爷,您劳碌一日了,先用膳倒也不迟。”冬青看他面色憔悴,忍不住建议道。
李兰钧睨他一眼,冷冷回:“交代你的办完了么,就来掺合我的事。”
冬青讪讪摇头,闭口不再多言。
叶莲跟着走到正厅门前,见李兰钧进屋了才挎着篮子往厨房走。
待她走远消失在拐角处,李兰钧才漫不经心地扫一眼她离去的方向,又不在意似的埋头处理政务。
冬青看他一通假动作,站在一边无奈地瘪嘴笑笑。
“你笑什么?”
李兰钧抬眼,满脸莫名其妙。
“奴婢想到一些好笑的事……”
冬青生硬地说道。
“哦,”李兰钧忽然想到什么,没好气地说,“你下回不要去买这家酒楼的菜了,做得与猪食无差,我来蒲县是做知县,不是做牲畜。”
冬青用衣袖擦擦额边细汗,连连称是,末了又没眼力见地问:“不如让莲儿学些新菜式?也免得少爷您苦于餐食了。”
李兰钧侧目看他一眼,放下手中兔毫毛笔,转眼斜视他道:“我偏要吃酒楼食肆的,不吃她的,懂么?”
冬青不知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懂装懂地连说两个“懂”字应付。
厅中安静片刻,忽有小厮走到门口,踱步几次才斗胆开口道:“少爷,驿站送来了您的信。”
他一手拿着一叠信件,另一手提着几包附赠礼品。
李兰钧笔下不停,沉声道:“进来。”
小厮便拿着大包小包物件走到案前,冬青接过物件,挥手让他下去。
“少爷,是家中来信,另一些……大抵是夫人和姨娘们寄来的东西。”
冬青低头看信上落款,又抬头禀报道。
“信念给我听,其余的放库房去。”
李兰钧开口吩咐。
冬青颔首,于是开始念读信上所写。
纸上洋洋洒洒大段,除了嘘寒问暖,就是他过几日生辰的贺词,连一向不肯表示亲近之态的父亲,都简略写了些问安话。
他这才想起自己生辰将近,即将打破假道士的谶言长到二十一岁了。
好似一切只要他迈入二十一岁,摆脱此前困顿,就有平坦的官路、相敬如宾的夫人等着一样。
从蒲县顺利回扬州,升官、成婚、生子……然后纳妾,他这样离经叛道的人生,也终于能回归正道,做为常人过下去。
“少爷,过几日您生辰,要宴请县衙的同僚来聚一聚吗?”
冬青读完信,思忖后才问。
“请他们做什么?”李兰钧掀起眼皮白他一眼,话中满是嫌弃。
他心中豁然开朗,突然想起那个缩在厨房的小丫鬟,待他成婚之后,抬她作为通房未尝不可。
他这一生有贤妻相伴,侍妾一人足矣。
“莲儿呢?”
李兰钧明知故问道,他决定不计前嫌,给她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冬青连忙回话:“大概在厨房,要奴婢去看看么?”
“你去知会一声,让她把晚膳端到书房去。”他并未表现得愉悦太多,只是淡淡吩咐着说,让冬青自己品味话中深意。
冬青听罢,面上挂起笑容,乐呵呵地问:“少爷,您不吃酒楼的菜了?”
“怎的,你想吃?那赏你了。”
李兰钧不欲多言,大方把猪食赏给他。
突然得了一盒好菜,冬青笑得更加灿烂了,他连连颔首,道:“谢少爷赏!奴婢这就去厨房通传。”
说完迈着急切的脚步走出门,也不等李兰钧的后话,径直往厨房去。
厨房瓦上的烟囱滚滚飘着烟,叶莲坐在矮凳上看火,用蒲扇轻轻扇了扇,敞开灶门后又跑到锅前看菜。
虽没得到任何吩咐,叶莲还是准备了晚膳,以防李兰钧突然下令要用家中膳食。
她将鳜鱼去皮,搓盐和少量香料后放在石臼里捣成烂糊鱼蓉,案板上放着几只莲蓬,莲子被掏出只剩空壳,静候着她的处置。
冬青走到厨房门口时,叶莲正用筷子把鱼蓉和鱼肉丁一一塞入莲蓬孔洞中,最后用鱼蓉封口,她在忙碌间抬起头,率先招呼道:“冬青,你怎么来了?”
“这不,少爷想吃你做的菜了,差我来嘱咐你,”冬青笑着说,露出一口白牙,“谁想你早就开始做了,真是伶俐至极!”
“你就别捧我了,我就是按平日里的做而已。少爷前几日都不吃,今日怎么有了兴致?”
叶莲跟着笑了起来,顺嘴问道。
冬青也不跟她打哑谜,直言不讳说:“过几日少爷生辰,兴许是心情好吧!”
“少爷生辰?在哪天呀?”
叶莲用荷叶封住莲蓬底部,端着一盘未熟的鱼包放入冒着热气的蒸锅,她摆好盘后,盖上锅盖捻了捻被热气熏烫到的指尖,转头看着冬青发问。
冬青忽然笑得揶揄,拉长了语调道:“牛郎织女,鹊桥相会~”
“乞巧节呀!”叶莲抢答。
七月初七,正是有情人相诉衷肠的好日子,李兰钧生得赶巧,也印证了他自小不缺宠爱的半生。
“少爷今年的生辰十分重要呢,我问要不要办宴请客,他却不肯,想是心底想跟家人过罢,”冬青絮絮叨叨,一副惋惜的模样,“不过山高路远,怕也赶不回扬州,只得委屈在这儿过了。”
叶莲用手指捏着耳垂,睁着水灵的双眼安慰道:“那天我多做些好菜,只要少爷不嫌弃,我们陪少爷一同过也是可行的。”
“我也去置办些庆贺之物,少爷生辰向来办得张扬,这回也不能落下了。”冬青靠在灶边,盯着一口锅里咕噜咕噜冒着泡的羹汤道。
叶莲已坐到矮凳上盯火,往灶门里又扔了几根柴禾,看火烧得旺了才抬头看着冬青答:“好,明日我就拟菜单。”
她一张脸被火焰照得通红,火光在脸上跃动着,经久不褪。
“嗯,”锅中翻滚的汤水飘出勾人香味,冬青忍不住又看去,问道,“锅里煮的什么?十里外都闻到香了。”
“雉羹,我煮得多,待舀了少爷的那份,也给你舀一碗吃吧。”
叶莲拍拍手上木渣,爽快地答应说。
距上次吃到叶莲的手艺,还是除夕夜那碗牛肉馄饨,冬青咽咽唾沫,不舍推拒,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可不客气了。”
莲房鱼包蒸好,叶莲麻利地摆盘装好,期间还拌好最后一道蒿蒌菜,盛了雉羹将菜放在食案上。
叶莲抄起陶碗给冬青舀了锅中剩余的羹汤,才端着食案颠颠地往书房去。
芝麻园书房不似南园气派,小巧的屋子里摞了一沓沓书纸,叶莲入内时左右躲着脚下书本,弯弯曲曲走出一条小径。
书案上堆积着大量公文,几乎看不见小山高的文书后是否有人。
叶莲端着食案走到桌前,正巧有一脑袋从文书堆的一侧探出头,两只眼睛饱含各样情绪。
她手一抖,差点把食案上的菜品都泼在那人脸上。
“少爷……”叶莲颤颤巍巍颔首弯膝。
李兰钧瞥了她手中的食案一眼,开了金口:“放小桌上。”
叶莲于是端着食案走到一旁的小桌边布菜,桌上有一食盒占了一半位置,她勉强将三道菜摆上桌,却挤成一堆。
“少爷,食盒里的菜要奴婢一块摆出来么?”她在心里打了几道腹稿,才谨慎开口问。
李兰钧斜眼看她,眼神幽怨:让这些菜摆一桌,岂不是叫他每样尝一口试毒。
“拿出去,倒泔水桶里喂……”他嘴边的“狗”字还未脱出,及时打了个回转,“冬青。”
“给冬青送去。”
末了又补上一句,这才让他此前说的话像样起来。
他阴晴不定的脾气让叶莲惶恐,前几日看似恨不得一口咬死她,今日却又肯跟她说上两句话了,冬青说是生辰的缘由,她隐隐觉得还有更多可能。
“少爷,您已经不生奴婢的气了么?”
叶莲没回应他的吩咐,反而大胆问道。
李兰钧将神思凝聚在笔下,并未回她,待到他下笔批注完几本文书,抬头见小丫鬟仍站在原地不动,执拗地等待他的回答,这才清清嗓子,不冷不热地说:“字练得如何了?”
这一句,就已算是他的答复了。
叶莲一点就通,得到回答后抿了抿唇,略带些许欣喜地回他:“除了名字,少爷教的一些简单的字也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