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地说了“谢谢”,又自然地聊天,自然地打乱了计划表的时间,最后自然地各自忙碌。接下来的时间,时和总有一种笼在磨砂罩里看天空的不真实感。
心理医生曾经对他说:“人与人的社交本质上是持续动态的互动过程,健康的关系不在于追求100%的舒适,而在于双方能在60%的适配度中实现共同成长。”
他不知道60%的适配度到底怎么衡量,可是他第一次遇见川云这样的人,总能让话题游戈在微妙的舒适带。进一步突兀,退一步生疏。
不管怎样,第一印象保住了。
时和蜷着膝盖笑了一下。
许是心情好,又或者川云的安慰起了作用。到了下午帮战准备期,他非但没有“集体活动”前的紧张,还破天荒地主动在队伍里冒了个泡。
有人问:“咱队指挥变成川老板了?”
川云不在,他帮忙回了个“嗯”。
那人顿了一下,拖出好几个波浪号的“噢”,惹得队伍剩下几个人频频发笑。
幻世录的帮战玩法核心跟MOBA游戏一样,三路拆塔,直捣“水晶”。因为是大型多人玩法,为了方便指挥,所有人用的都是帮派麦。
队伍的打趣其他人也能听见。
单身隔着四个队伍调侃:“你们川老板担心徒弟在其他队伍不适应指挥节奏,专门跟我申请换的。他还说‘他性子慢,容易被你们这些说话都喷麦的吓着’。哟喂——我牙酸!”
这下那几声“噢”浪的更欢了。
时和不知道换指挥这件事后面还有这么多“内幕”。他愣愣看着屏幕,耳垂开始滴血,总觉得单身在夸大其词。川云怎么会说这些——刚这么想,就听见柚子说:“你怎么还漏了一句呢!”
柚子轻咳两声,模仿川云的语气,“徒弟就这么一个,总得照顾游戏体验。”
现在耳垂不滴血了,直接全熟了。
喇叭里打趣声此起彼伏。大家逮着川云不在的机会一顿打趣,颇有把以前压抑的矜持都收回去的架势,一点也不怕吓跑新人。
进帮派也有几天了,时和已经慢慢习惯这些人的兴奋和不正经。虽说不会恐慌,但也听得耳热。他抬手搭了下发烫的颈椎,一下喝水一下拨动日历,又推倒了桌上的匹诺曹,最后拧着喇叭璇儿调整音量,宛若多动症发作。
喇叭声音忽小忽大,一会听见有人说:“跟着徒弟有师父这句话的含金量还在上升!”又听见半句没说完的,“那得看是谁的徒弟谁的师父!如果召唤出你……”
在这样的“人工电音”之下,一个陌生的声音飘渺地喊了句:“学长!再不过来你徒弟要被吓跑了啊!”声音从没在帮派听过,熟络的语气又不像新人。
学长?是川云吗?这人也在网吧?
时和松开喇叭璇儿,点开帮派麦在线列表,想看看是谁的话筒在亮。点进去,一排喇叭跟打DJ似的,根本分不清刚才说话的是谁。
他把音量调到最高,隐约听见推门声。打着精神往下听,听见川云声音由远到近:“他不会吓跑的。”脖颈间刚刚褪下的颜色又爬了上来。
消息列表弹出未读提醒,是川云。
[川云:他们打帮战容易收不住亢奋。]
[川云:因为你好相处。]
[川云:他们喜欢你。]
三条短句,层层递进,最后读出一句:只是喜欢你,跟你是我徒弟没有关系。有点醉人。
**
帮战是怎么开始又是怎么结束的,时和好像断片了,残留不多的记忆都是川云不疾不徐的指挥声。他仿佛被驯化的木偶,所有行动都被操控。
躺在床上,时和任由顶灯暖光打进眼睛里。枕边的手机还没熄灭,屏幕停留在收藏页面。
收藏原本是一些公众号的文章、好看的图片,还有吃药的备注提醒。现在这些文章提醒都变成了尾气,压在了一排排聊天截图的末尾。第一个截图就是“他们喜欢你”。
喜欢他?怎么会呢?多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以前是有很多人喜欢他的,久到他都快忘记是初几了。只记得到了高中,濯清给他报了很多辅导班请了很多家教,学校的课程开始请假。
他慢慢认不出班上的同学、记不住同桌的名字。就像患了脸盲症。见谁都像,见谁都不敢打招呼,生怕脱口而出的音节变成认错人的利刃,只能靠声音、饰品、动作艰难拼凑出身份。叫错了几次,就没人喜欢他了。
对了,川云也有脸盲症。
既然这样,下次见面得准备一样特别的东西才行……
正想着下次见面该准备什么,枕边的手机猝然震动,打碎了剩下的幻想。时和猛地清醒,意识到刚才大胆的想法一阵脸热。
屏幕悬浮窗挂着一条微信提醒。
[沈停:宝贝儿,我为我曾经的无知道歉!]
点进去,聊天框只有这一句话,没头没尾。他捏了捏耳垂,发了一个表情包过去,返回列表看见一个新增的好友申请。
【我:请求添加你为好友。】
没有介绍,没有旁白,简单无比。
申请人是一串奇怪的符号,像藏语。时和复制符号查了一下,果然是藏语:塔勇。
头像眼熟,好像在帮派群看见过。他又拿着符号去群里搜了搜,跳出来一个备注名叫“和被窝天长地久”的人。这会不光头像眼熟,ID也耳熟。单身和“沈停”提到过好几次,今天帮战也在。
在网吧叫“学长”的人会不会也是他?
时和点了添加,鬼使神差地打了个招呼。
[时和:微笑.jpg]
招呼打出去,对方秒回:[。。。]
[和被窝天长地久:我跟你有仇?]
难得打一次招呼却得到这样的回复,时和整个人征愣在原地。手指像僵化一般落在屏幕,久违的恐慌感又浮现出来,让他想逃。可对方的打字手速比他逃跑的速度更快。
[啧,麻烦。]
[没想到你是学长的徒弟。]
[明天来网吧碰个面?]
[算了,我去接你,省得阿姨把我电话打爆。榕江花园是吗?]
微信消息一条条往上冒,手速跟“沈停”有得一拼。可是这人是谁?他怎么知道自己住哪?阿姨又是谁?时和感觉脑子像是被水泥堵住了,完全想不起自己在哪认识这样的怪人。
对方似乎猜到了他的疑惑,又连发三句。
[你不会不知道我是谁吧?]
[别搞!]
[廖明珮是我妈!]
砰一下,手机摔到了被窝里,连着语音通话的邀请一同弹了出去。
**
星络网吧,沈停听着语音的等待铃声一阵不耐。“靠!这个妈宝——”他刚想骂,林朔野踹了他一下椅子,“这人——”林朔野又踹了一下。沈停受不了了,鼠标一拍,咆哮道:“他不会接电话也不会打字吗!”这声咆哮震耳欲聋。
屏幕显示语音接通,又被秒挂。
沈停:“……”
这人一定是他妈派来克他的。
“再打一次?”林朔野建议着。
“就一次!”
语音又拨过去,等了三秒。沈停刚想“啧”,耳机响起细细一声:“喂?”
倒是一副好嗓子,让人说不出重话。
沈停把嘴边那句语气词咽下去,看门见山问:“知道我是谁吗?”
“……沈停?”
“你真把我忘了啊?”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
林朔野难得看见沈停吃瘪,在旁边笑得幸灾乐祸。他也是五分钟前才消化己见就是沈停口中经常提到的“妈宝”这件事,已经经历了目瞪口呆的流程,刚进入看戏的阶段。
“开扩音!”他用嘴唇说着。
说话间,包厢门被推开。宴云川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了句:“在做什么?”只听喇叭响起“哐当”两声,又发出细微的吃痛,声音一闪而过。
“打电话?那我等会——”
他刚想说“我等会再进来”,林朔野拉住他,用蹩脚的唇语重复:“己见!是己见!”
宴云川准备折返的脚步停下来,诧异看向屏幕。屏幕语音放大了一副耳机的头像,同时,喇叭里传出熟悉的语调:“对、对不起。”
有了宴云川在场,沈停再怎么急性子也不好当着人师父的面发作。接下来的交流语气堪称教科书式和蔼,只是在提到网吧碰面的时候出现了一点儿小插曲:一提到接人,对面就沉默。
连着三次,只要沈停问到:“你大概几点起床?”对面都跟被毒哑了一样。
包厢响起重重的吸气声,仿佛能把肺管子撑爆。林朔野瞥见沈停的表情,知道此人耐心已经到了临界点,二话不说把人推了出去。
包厢门还没合上,就听见一声“草”!拖着一路的回音。从玻璃看出去,沈停和林朔野已经走出了收银台。想来是抽烟去了。
宴云川看着屏幕,犹豫着坐在椅子上。
他以前一直不觉得幻世录有多小,直到随便进了一个服务器遇见凌岳,无意收了个徒弟认识沈停。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人打破网线,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事开始失衡。就好像一切都在轮回一样可怕。
喇叭里还响着小心翼翼的呼吸声,仿佛很想挂断,又不敢挂断。沈停没有回来的意思,倒是中途林朔野进来了一趟,打了两下不知名的手语又跑了出去。
听着逐渐紊乱的呼吸声,宴云川无声叹着气,切了喇叭,拿起耳机。
“能听见吗?”他调着音量问。
耳机的音效比喇叭更好,紊乱的呼吸愈发清晰可辨,还有那句细弱蚊蝇的:“能。”
语音到底容易听出情绪,慢热还是紧张一下就能分辨。宴云川放慢了语调:“想来网吧玩吗?”
对面没说话。
他又说:“给你留一个单人包厢,很安静。嗯……网吧禁烟,不会闷,不喜欢随时能离开,我让沈停——我送你回家。”
耳机里的呼吸声愈发不成曲调,杂糅在慌乱的脚步中。脚步声越来越远,消失了两分钟再次出现,带着一声从喉咙溢出的:“自己。”
宴云川指尖点了下桌面。
“自己回家吗?”
“嗯……”
“那需要沈停接你吗?”
“不……”
“我给你叫辆车,可以吗?”
“……”
“网吧门面比较小,第一次来不好找。”
“找得到……”
耳机里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憋着呼吸在说话。宴云川想到那天在网吧对面遇见的背影,这句“找得到”也变得有迹可循。他松开手往后仰,话题一转:“我叫宴云川,宴饮的宴,云水山川的云川。尹川的名字是林朔野,双木林,朔风狂野的朔野。这样明天见面好认。”
耳机沉默了片刻,似乎没想到话题跳跃的这么突然。宴云川听着耳机里咕噜的喝水声失笑。
而后,耳机就说:“时和。”
“时间的时,求和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