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补偿给得悄无声息。屏幕里,四对妖灵难舍难分交缠着,明明刚见面,却好像恩爱千年。两只重明鸟伏卧云间,喝着琼浆玉液。
重明,驱邪避凶,是祥瑞。他喜欢这份道歉。既然是“沈停”的锅,就不能怪川云了。
时和在心里替川云找了个补,满意地在重明鸟的鸟尾上逗弄了一下,那根下降的温度计再次填满。他回了三朵玫瑰花。
玫瑰花回过去,聊天框蹦出一串数字。
[川云:下次我不在,可以打我电话。]
重明鸟响起两声尖锐啼鸣。
队伍频道,单身魔性的笑声依旧没停。他一下问“沈停”还活着没,一下拱火川云往死里揍,生命在上,不能大气。没过两分钟,“沈停”账号下线又上线,开麦吼了一声“我可去你的吧”,两人又互怼起来。
队伍四个人,好像隔了两个世界。
时和从没想过川云会给他电话号码,一通慌乱,惹得雄鸟进入了备战状态。屏幕火光连天,鼠标好似烧得烫手,他猛地松开,又撞倒了桌上两只皮诺曹。皮诺曹躺着笑着,嘴边两抹弯钩异常魔性,像在看戏。
交换号码,在他看来是一件私密又有仪式感的事。11位数字就像身份密码,一旦有了密码,就像开启了一层暗门,意味着“你已经进入了我的现实生活”。
可他进入了吗?他们之间不是“病患”和“药”的关系吗?时和想不明白,思绪滞缓地敲着“不用”,敲完却迟迟没有发出去。
11位数的号码像是一个魔盒,他成为了被俘获的潘多拉,开始失控。新建,保存,修改备注。最终,这串号码出现在了通讯录里,以B开头,紧随濯清之后。
交换号码的意义体现在“交换”上,鬼使神差地,时和按下号码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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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有你电话。”
网吧前台,俞秋本在控诉林朔野早上“占山为王”的行为。话题正说到“他早上还吓我说您以后都不来了”,余光瞥见躲在点钞机暗处的手机明明灭灭,又掐断了话头。
“他嘴里的话只能信两分。”宴云川拆着自家弟弟的台,抬手想捞手机。
俞秋见状,拿起手机递过去,嘴里振振有词:“两分?我看只能信两个字!”她看见备注“姑姑”,伸出去的手下意识缩了回来。
“怎么了?”
“……没。”
印象中,每次“姑姑”来电,宴云川的心情都会受到影响。也不只是“姑姑”,好像除了外卖和快递电话,剩下的七大姑八大姨来电,宴云川都没有好心情。
老板没心情,员工心情也会跟着忐忑。俞秋小心翼翼用唇语提醒着:“林朔野的妈妈。”好像怕电话那头的人听见似的。
果然,读出提醒,宴云川眼尾的促狭立马消失的无影无踪。
“给我吧。”
“老板……”
“总得接,没事。”
一来一回,电话里的人许是没了耐心。电话挂断,俞秋暗暗松了一口气,刚松懈,电话又亮起来。还是“姑姑”。她愤懑递过手机。
宴云川起身,接过手机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口,电话里的人已经滔滔不绝说了一大段,声音跟吃了炮仗似的疯狂往外炸:“小川,你明明知道阿朔要期末了怎么能拉着他去网吧呢?还让他通宵看店!通宵啊!通宵对身体多大伤害难道还用我跟你科普吗!难道你要阿朔以后像你一样天天靠吃药过日子吗!”
网吧旁边有一家便利店,宴云川走进去,买了包烟。一路往街口走。
电话里的人还在继续:“那网吧也是!当初我跟你爸妈都说不要接不要接!那家人就是要吸血!你非不听!现在接了自己又力不从心!到头来还要把阿朔拉下水!”
临近六月,榕城开始燥热。路边偶尔可以看见儿童节的宣传,街口有人顶着烈日在发传单。宴云川顺手接了一张,是对面商城的六一折扣。他把传单折好放口袋里,又敲出一根烟咬在嘴边,没抽。
榕城还是太多人了。
林朔野通宵这事断不能是他自曝家门,只能是被熟人看见,捅了出去。也许是同学,也许是门口透气遇见熟人,又也许是游戏里另一个在通宵的“邻居”。
日头真晒,晒的人犯困。电话那边的人好像也累了,深深叹了一口气:“小川,算姑姑求你,你要烂在网吧里我们已经管不着了,但是阿朔不行,你明白吗?”
烟嘴没受住力,变了形。
宴云川抬头,眯着眼睛朝远处看去。烂在网吧太久,眼睛倒是越来越受不住光了。他失笑一下往回走,拿下咬断的烟,语气淡淡地回着:“阿朔不会成为我,姑姑放心。”
“我能放心吗?他从小到大只听你的!你要学游戏开发,他二话不说就报了游戏开发,你玩什么游戏,他立马跟着玩什么游戏!明明我跟他爸才是生他养他的那一个,到头来反而成了挂名的……”
电话那头已经从指控变成了埋怨,破有把家庭矛盾都扣在他头上的趋势。宴云川调着音量,头疼地摘下一边耳机。正准备按掉屏幕,突然,界面上方跳出新的来电窗口。
一个榕城的陌生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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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出去的电话响了两声,时和立马挂断,猛地起身灌了杯水。说是灌不太妥当,更像是一股脑地倒,水渍沿着嘴角一路滑向喉结,又沾湿衣襟,惹得他连连咳嗽。
疯了吗!竟然打电话给川云!交换号码直接打字就好了!打的哪门子电话!
他咳得厉害,视线都被生理性泪水模糊了,偏偏单身要在这时候点他:“见儿,还开吗?你是不是快到时间了?”
对,是,不开了!时和着急地在键盘上找字,可每一个按键都带着重影。
单身又问:“人呢?还有川老板呢?怎么这师徒两消失还赶一块儿的?”
没有一块!时和心里喊着。
单身听不见,自顾自地回答:“这两人开小房间私会去了?”
没有小房间!没有私会!
时和要被单身的用词弄崩溃了,他越找越急,整个人像溺了水一般呼吸困难。只想回到两分钟前杀了那个冲动的自己。
窒息之际,“沈停”终于出现了:“我哥他买早餐去了,宝贝儿不在的话就不刷了吧!”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时和洇着水汽眨眼,又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沈停”的话。川云出去了?那他带手机了吗?看见自己电话了吗?应该没看见吧……
一个陌生号吗,一般会被当做骚扰电话。骚扰电话是不会得到关注的。这么想着,他呼吸慢慢平复下来。
提到“早餐”,单身又开始说回“安眠药”的话题:“川儿,你哥以往早餐可都是六七点吃的,这会也算托了你的福,吃上了十点的早餐。”他那魔性的笑声再次冒出来,“你说你怎么想的,居然去给他下安眠药?”
“神特么安眠药!”“沈停”大声反驳,“进口褪黑素!褪黑素懂不懂!我费老大劲找人代购的!”
“褪黑素不就是安眠药吗?”
“文盲!他们的药理性质都不一样!”
单身乐了:“哪不一样了!不都是让你哥睡死过去吗!”两人说着又要怼起来。
想必是刚经历神经紧绷到放松的大起大落,时和现在有点听不住声。喇叭的吵闹宛若直接在神经上蹦迪,让人异常心躁。他换着气,看了眼时间,想着反正川云不在,交代了一句下午上线便关了机。
没了游戏和吵闹声,书房安静下来。环境一旦安静,那些有的没的想法就开始咕噜往外冒。
他竟然有了川云的电话……那他跟川云现在算是朋友了吗?都有电话了,应该算的。时和拿起手机,又点开通讯录页面,眼尾带着愉悦。
这份愉悦刚上来,他突然想到自己并没有交换电话,只是单方面拥有了川云的号码。眼尾的愉悦又被茫然压了下去。
要交换电话吗?
时和靠在椅子上看向窗外,看见远处动车呼啸而过,数着秒,动车在13秒尾音消失的时候彻底离开。没了动车,他又看向临街的车流出神。
墙上秒针滴答转得飞快,好像要把三秒合并成一秒来过。正数着新的秒针,倏地,手表闹钟响了起来。原来已经十点了。
头一回,数数字都不能帮他捋清思绪。
那份烦闷感又上来了。时和抓了抓头发,起身准备往外走。手机刚拿上,一道铃声突兀响起。他看向来电显示,直直愣在了原地。
来电显示“B川云”,IP属地“榕城”。
川云是榕城人?!可濯清不是说“沈停”是苍城——不对!濯清只说“沈停”是苍城人,又没说他现在在苍城!
铃声执着地一直响着,没有挂断的意思。时和握紧手机,指尖仿佛要扣进屏幕里。像是为了验证心理的秘密一般,他屏息划开了接听。
电话接通,秘密解开。
川云:“你好,请问你是……”
明明没有犯病,时和却感觉心跳前所未有的急促。红晕从耳垂蔓延到全身,烫熟了理智。他没说话,川云也沉默起来。
两人就这么无声交流了一会,电话那头忽然笑了一声。轻飘飘的,抓得耳捶发痒。
时和捏了捏耳垂,猝然听见川云问:“你是己见,对吗?”耳垂一不小心,留下了指甲印记。
“……”
“原来是你。”
“……”
“我还以为……”
川云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等了半分钟也没有继续的意思。这种吊胃口的聊天方式属实折磨,但也能达到效果。时和坐在椅子上,险些把鼠标垫扣出毛边。
他没忍住,瓮瓮问了句:“以为什么?”
电话那头笑声更清晰了些。
川云“嗯”了一声:“以为你是苍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