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医生说,罗湖生可以从事一般强度的劳动,但她们不想还让他受累。
刘淑华最开始做出来的粉味道不算上乘。
她最开始往高汤桶里倒味精的时候,总是望着罗倍兰讪讪地笑,连带着罗倍兰也有些不好意思。
为了良心能好受一点,她们就给来吃的食客多放些码料,算是对味精高汤的补偿。
后来刘淑华的高汤熬得越来越好,往锅里倒的味精也渐渐少了。
罗倍兰渐渐摸清楚了店铺早中晚的客流量,那时候来店里吃东西的学生还不是太多,罗倍兰自己算了笔账,靠着这家粉店的收入,勉勉强强能够。
五月底,罗湖生再次从家里住进了医院,准备做开瘘手术。
六月初,罗湖生在手术单上签了字。
开瘘管手术不是大手术,给罗湖生打的局麻,罗倍兰和刘淑华只等了一个小时,罗湖生就被推出来了。
七月,罗湖生做了第一次血液透析。
在准备转做血液透析的时候,罗倍兰便开始在家这边找新的工作了。
粉店不大,但生意也算火热,一个人不够,两个人刚好,三个人就多余了。
她在一家高档餐厅找了一份招待的工作,她讨到了老板的喜欢,又争取到了一个在蛋糕房学做蛋糕的机会。
她原本的设想很好——踏踏实实在蛋糕店打几年工,也好学一技之长,等她的动作没那么麻利了,人没那么年轻了,她手上应该也攒下些钱了,然后,她可以开一家自己的店,招一个伙计,自己就当个小老板。
她从没要求别人可怜她,也没奢望过冥冥中那只无形的大手能给自己额外的宽待。
可每当命运走到她这里,就会变得格外可笑。
每当她觉得生活要好一点了,迎接她的就是一盆兜头而下的冷水。
她这张脸存在的意义,或许就只是给身边的看客一个关注她的身上发生的糟烂事的理由。
罗倍兰的泪止不住地流。
眼泪流的太多,泪水反复冲刷的位置传来一阵一阵的腐蚀的痛。
她不想哭的,可今晚的事情就像是一根引线,引爆了她积压已久的全部情绪,不好的事情一件一件在罗倍兰脑子里循环播放,反复提醒她过的有多不如意……
林瑜提着打包袋,躬身从拉下一半的卷帘门里挤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脑袋埋进臂弯里,双膝顶在桌缘把自己蜷缩起来的罗倍兰。
店里的光线很暗,林瑜最开始以为她又睡着了。
走到罗倍兰身边,她才发觉罗倍兰在抽泣。
林瑜放下手里的袋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下午和罗倍兰道别的时候,她明明还好好的。
桌子是木质的,但边沿用铁皮包了一圈,桌子已经有些旧了,铁皮和桌子之间的连接并不紧密。
她看见罗倍兰裸露的小腿皮肤就卡在这样尖锐的铁皮包边上,已经红了一片了。
“罗倍兰你……你先别——”
林瑜伸手去摆弄罗倍兰的姿势,把她的腿放下,直到这个时候,罗倍兰才反应过来。
她抬起她被眼泪浸透的一张脸,抬头望着上方的林瑜。
她的眼睛已经肿了。
罗倍兰的腿放下时,皮肤上已经深深嵌进两道红痕,和周围正常的肤色对比起来几乎显得可怕,红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沁出血来。
“怎么了?”
林瑜尽可能地把声音放到最轻,问她。
罗倍兰两瓣唇上下抖动几下,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抽泣着倒吸一口气。
看着林瑜满是关切与担忧的眼睛,罗倍兰像是突然抓住了什么,一个猛子扎进林瑜的怀里,两条手臂紧紧地环抱着林瑜的腰。
她不再压抑声音,哭得更厉害了。
怀里的人不住地颤抖,罗倍兰的力气不小,林瑜被她双臂锢着的腰身也随之一紧。她不敢推开怀里的人,她一定受了天大的委屈,林瑜有些害怕,她感觉如果在这个时候推开罗倍兰,眼前的人下一秒钟就会碎掉。
她一手环着罗倍兰的脖子,一手搭在罗倍兰的背上慢慢拍着,一下一下地帮她顺着气,动作轻柔,用安抚小孩的力气安抚她。
罗倍兰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她稍稍松开了一点,鼻尖却依旧紧贴着林瑜身上的布料,闻到了林瑜身上一直有的花果香味。
她不想松开怀里的人,只觉得被林瑜这么抱着很安心。
怀里的罗倍兰抽噎着,她的脸紧挨着林瑜的胃部,她脸上的泪把林瑜的上衣也打湿了,在林瑜的衣料上留下一片洇湿的痕迹。
她们保持了这样的姿势不知道多久,罗倍兰松开林瑜的时候,林瑜感觉身上一下被卸去了好多重量。
林瑜终于得空从墙上的卷纸桶里抽下来几张纸巾给罗倍兰。
“谢谢。”
罗倍兰的声音有些嘶哑。
林瑜去给罗倍兰接了一杯水,罗倍兰接过,仰头就要往嘴里灌。
罗倍兰的眼泪已经不流了,但情绪还没平复,怕她喝太快呛着,林瑜的手依旧握在杯子上没松,控制着速度看罗倍兰把水一点一点灌下去。
林瑜的决定是对的,罗倍兰抓着水瓶的手还有些颤抖。
“还要吗?”
罗倍兰摇摇头,后知后觉地觉得丢脸,有些不好意思再去看林瑜。
“那橙汁喝吗?很甜的。”
说着,林瑜拆开放在桌上的保温打包袋,胶带被拉扯开时发出嘶的一声响,炸鸡的香气迅速攀上了周围的空气,钻进了罗倍兰的鼻腔。
林瑜扎好吸管,把冰凉的杯壁贴在罗倍兰的脸上,里面没融尽的冰块隔着一层薄薄的塑料和罗倍兰的脸颊碰撞,替林瑜做着最后的安抚工作。
罗倍兰举着杯子在脸上贴了一会儿,嗓子果然还是有些发干,她低头一口气吸掉了一小半。
她们晚饭没吃多少,罗倍兰又刚刚哭过,林瑜猜她应该又饿了。
炸鸡确实很香,林瑜戴上一次性手套,细心地给炸鸡浇上酱汁,拿起一块儿最大的送到罗倍兰嘴边。
“谢谢——”
林瑜直接把鸡块塞进罗倍兰嘴里,堵住了她未说完的半个谢字:“我不爱听这个,少说。”
“而且也没什么好谢的,算是……”林瑜想了想,“算是大黄寄养在你那儿的水费了。”
“什么啊……不是说好送我了吗,怎么又临时变卦了。”
罗倍兰嘶哑的嗓音还没恢复过来,嘴里又被林瑜塞了东西,说话的语气听上去更委屈了。
“你要是天天在家躲着哭的话,大黄估计来不及长大就先被你哭黄了。”
“不是的,”罗倍兰为自己辩解,越说,声音却越弱,很没底气的样子。
“我不经常哭的,今天是意外——”
又一块炸鸡被塞进了罗倍兰的嘴里。
“我知道,先吃东西吧。”
罗倍兰的心头又隐隐有些发酸,应了。
“我今天,我本来……”
她开口想把这些发生的说给林瑜听,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再度变得哽咽,林瑜就坐在罗倍兰身边,她及时地握住了罗倍兰有些冰凉的手。
林瑜的手比罗倍兰的更热,她握着罗倍兰的手掌上下揉搓,尝试把它捂热。
“没事的,慢慢来。”
罗倍兰望进林瑜的眸子,她向自己投来的目光完全称得上柔和。
罗倍兰今晚有些语无伦次,她的陈述时话里的细节也没那么连贯,好在林瑜格外承接得住罗倍兰七零八碎的情绪,说到关键处,很多细节都是林瑜引导着她才慢慢拼凑完整。
罗倍兰说了很多事情,那些一直如噩梦般萦绕她的、她向来耻于说出口的事情,都在今晚一点一点倾斜给了林瑜。
今天的傍晚,逝去的老黄,罗湖生拿到确诊单的当晚,被抓进去的琛哥,和马凯莫名其妙的那段展开,甚至于她荒唐的父母亲。
那份炸鸡她们还是没能吃完。
罗倍兰也没表现出她设想的坚强,但十成十的展露心扉却在结束的那一刻给了她前所未有的轻松感觉。
“你会不会觉得我做过的事很荒唐……你会不会,有点儿……看不起我?”
林瑜感觉自己手里握着的手正在小心翼翼地往回缩,她便加大力道,握住了有些瑟缩的手。
罗倍兰指的是她和马凯短暂的交往。
“没有人会做得比你更好。”
“真的吗?”
罗倍兰未干的泪花在眼里闪着细碎的水光,不确定地问。
她怕这只是林瑜出于礼貌的微妙——这是她第一次将连自己这样的人都觉得破烂不堪的回忆讲给林瑜,讲给一个家庭、才华、智慧、品质都远远高于自己的人听。罗倍兰缺乏和林瑜这样的人相处的经验。
尽管林瑜已经向她展露了那么多善意,可在今天之前,她对自己的过往毫不知情。
所以罗倍兰还是忐忑——林瑜会怎么看自己,她不敢确定。
罗倍兰脊背发凉,除了那只被林瑜握着的手能感受到些许的炽热,其余的浑身上下都是发着冷的。
可在等待的时间里,罗倍兰甚至不敢直视给予自己温暖的那双眼睛。
听着林瑜逐渐加重的呼吸音,她惶恐,如果下一秒得到的是林瑜对她的失望、厌恶和回避……
她不敢想了。
罗倍兰深知她所拥有的不过一副空空的好皮囊,她自卑,她不认为自己有任何能吸引到林瑜的东西。
“你那个时候,只是太害怕了,要是把你所经历的换给我,我会疯的。”
“你做的,绝对是你能做到的最好的了。”
林瑜伸手把罗倍兰的头轻轻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罗倍兰的发顶就挨着林瑜的册颈,林瑜声带的颤动顺着两人紧连的躯干相传递,这样的颤动带来感觉很微妙,有一瞬间,她们好像真的是连接的。
林瑜的胸口闷闷的,那里堵了一块大石头。
她为罗倍兰感到不公。
她看过罗倍兰招呼负责这条街的环卫工进店喝水,她会留些东西喂给路过的流浪狗,她还有着得天独厚的幽默风趣,她被命运困住,以至于她这样一个年轻,本该有活力的人,对未来做出的最大的愿景也只是家人健康,平淡安稳。
店里老旧的灯泡刺啦闪了一下。
林瑜不知道她能带着罗倍兰走多久,罗倍兰愿意让她陪多远,但她想,她可以接住眼前的这个女孩。
“罗倍兰,还记得你和我说过的吗,我可以问你所有我想知道的事。”
罗倍兰点点头。
“一样的,无论你是什么,只要你想说,我都会听。”
“我保证,你很厉害,你很好。”
罗倍兰握紧了林瑜扣着她的手,感觉这个世界又真实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