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姑娘咋不说话呢?”
陈教练嘟囔着回头,大手重重砸在一个男同学的背上:“还看?滚过去把球捡了回来加练!”
篮球场上传来一阵阵哀嚎,林瑜看见罗倍兰松了好大一口气。
罗倍兰朝林瑜的方向走过去,往教室里一看,画室里的学生陆续收拾好东西走出教室,只留两个学生在打扫卫生。
“你要喝点水吗?有饮水机。”林瑜看着罗倍兰额头上沁出的一层汗,问。
罗倍兰点点头,林瑜拿了一个一次性杯,给她接了杯水。
罗倍兰小口啜饮着,听着教室里两个学生互相开着只有他们自己能听懂的玩笑,恍然间她好像回到了高中在学校的某一个下午。
于是她把那张速写画纸仔细叠好,收进口袋里。
画室里本来也没多乱,没过多久这层楼就只剩她们两个了。
林瑜把电源一个个关掉,锁上门。
“刚刚怎么不说话?”走在黑漆漆的楼道,林瑜问,带着一点楼梯间特有的回声。
“他的气势很像我的高中的一个老师,在他面前总有种当学生的感觉,怪紧张的。”罗倍兰说。
“你高中老师很凶吗?”
“是有点儿,关键他也姓陈,还挺巧的。”
“你班主任是谁呀?”林瑜问。
“陈君洋。”
“欸!”
她们拐了个弯,楼梯间里安全通道的绿光照在林瑜脸上,罗倍兰看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喜。
“好巧,他也是我的历史老师!”林瑜低头掐指一算,“那他是……他带完你那一届刚好退休了。”
话音刚落,林瑜又察觉出点话里的不合适来,她小心去觑罗倍兰的神色,怕无意提及的一过往会让她难受。
罗倍兰倒是丝毫不觉得:“唉,好可惜,差一点就能在学校里碰上你了欸。”
对哦,她们刚好差三岁。
“对了,你生日是什么时候呀?”林瑜问。
“十一月中,你呢?”
“我是二月上旬,和过年挨得挺近。”
踏出体育馆的门,学校里的路灯刚刚好照亮脚下的柏油路。
“我当年还被陈老师骂过几次呢……”林瑜回忆道。
罗倍兰有些好奇:“为什么呀,你不应该是乖学生那一挂吗?”
“嗯,谁能想到我去画室上课,他也有理由说我学习文化课不积极。”林瑜说,“你被他骂过吗?”
“经常呀,我上学时看到他就怕。我想躲开他走,他还追上来问我书背完了没有。”
林瑜笑了,罗倍兰很少能听到林瑜这样笑出声来。
“一样的,我那会儿也躲着他走。”
“说起来,这小老头除了凶,人还挺负责的。当时他听说了我辍学的事,还和教导主任一起来我家,担心是不是因为前几天骂我太狠。”
罗倍兰说着,林瑜听得认真。
“但我当时是打车连夜跑的,小老头没见到我人。”罗倍兰耸了耸肩膀,笑着说。
如果见到了,也许……能劝住吗?
林瑜想起陈君洋的声如洪钟,陈君洋瘦削的骨架里似乎总藏着无穷的力量,尤其是讲话的时候。
林瑜几番欲言又止的表情都落进了罗倍兰眼里。
“那个……林瑜?”
林瑜抬头看她。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的事?”罗倍兰问,又顿了顿,“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问。”
“那……能告诉我为什么决定辍学打工吗?”林瑜攥紧了手心。
“我爸妈都,嗯……挺不靠谱的,从小到大都是我舅舅舅妈在养我,我还有一个表哥,大我两岁。”
“噢,他们都对我很好,”罗倍兰紧急补充道,接着又放慢了语速,“高三的时候,我舅舅确诊肾衰竭晚期了,就是尿毒症。那时候工地的账没要到,住的地方也是租的,我哥刚上大学,我舅妈又有慢性病,当时快是没收入了,我就半夜跑出去找厂子打工了。”
林瑜想起来罗湖生那张暗黄发灰的脸,心里像是被突然敲了一下。
“粉店是一个老乡在我们最难的时候低价转让给我们的,今天下午我舅舅不在是因为去做透析了……”
“我哥成绩比我好多了,他考了重点大学,我再怎么也没理由让他休学。舅舅他们对我很好,我哥找了我挺久,是我没理他们……”
“不要说了。”林瑜打断了罗倍兰还要继续的尾音。
林瑜的声音很不对劲,闷闷的,听着有些发颤。罗倍兰赶紧低下头去看她的脸,林瑜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镜片下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似乎有隐隐闪动的水光。
罗倍兰一下子全慌了——她没想到林瑜会是这个反应。
她伸手拉住林瑜的手腕让她停下来,林瑜侧过身看着罗倍兰。
林瑜背着光,露出的大半个脸也被垂下的发丝遮掩着,罗倍兰努力瞪大眼,尝试去看林瑜的表情。
空气里沉重而杂乱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两个人都不平静。
罗倍兰刚张开口就发觉自己的上下两排牙齿在打架,哆哆嗦嗦的,比任何一次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手里握着的手腕也在抖动,罗倍兰宁愿怀疑这是她的错觉——她几乎要握不住她的手。
“我成绩本来也不太好,辍学也不是什么大……”
“先别说了。”林瑜定定地看着罗倍兰。
“好,我,我我……”罗倍兰上上下下把身上的兜都掏了个遍,也没找到一张纸巾。
“你先松开我。”
林瑜吸了吸鼻子,从自己口袋里找出一张纸巾擦了擦。
罗倍兰的手还虚虚握着一个圆,仿佛林瑜残留的温度还在那里。
罗倍兰感觉她必须还得说些什么——她不想让林瑜善良的怜悯伤害到她自己的情绪。
“我……我一直没什么朋友,这些事情我一共也没和几个人说过,你给我买药,送我去医院,还给我画那么多画,我真的,我……我很珍惜这样,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我不介意的,你也不用有负担,真的!”
罗倍兰听见林瑜轻声说了句什么。
“什么?”罗倍兰问。
“才只给你画了一张呢……”林瑜又重复了一遍。
“你又不是没答应。”
“……嗯!”
两个人继续走着,路上的学生已经很少了,只在路过寝室楼时还能听见宿管阿姨催促的声音。
她们要去的公交站台是反方向的,过了马路,林瑜和罗倍兰隔着马路互相望了一会儿。
罗倍兰的运气很好——她等的公交车先来了。
上车前,罗倍兰朝林瑜做了个鬼脸,算作今天的正式告别。
到家时,父母都已经回房了,林瑜打了个招呼,也进了自己的房间。
林瑜把衬衫取出来,挂在衣架上,理好领子,一时不知道往哪挂。
这件衬衫本来是要还给徐良轩的。
闻着衬衫上淡淡的肥皂味,林瑜又有些迟疑了。
她又把衬衫取下,套在身上试了试。
罗倍兰身上一直淡淡的,没有明显的香味,偶尔闻到的一点清香,和这个气味很相近。
她拿起领子,轻轻吸了一口。
罗倍兰和徐良轩差不多高,这件衬衫穿在身上能把自己垂下的手盖住一半。
林瑜把衣服重新挂好,收进衣柜里。
下次买一件新的吧……
第二天是周末,李丽红让林瑜睡了个懒觉,一直到上午九点,她帮林瑜收好阳台前一天晾的衣服,轻轻推门进了林瑜的房间。
她打开柜门,帮林瑜叠好衣服,却一眼看见了一件从没见过的衬衫。
那件衬衫静静挂在那里,比起旁边的衣服,它的下摆明显长出不少。
那不是女儿的尺码。
李丽红回头看了一眼林瑜,裹着林瑜的毯子微弱地随呼吸一起一伏,床头赫然坐着上次她带回来的那只粉红豹玩偶。
但她敢百分百确定林瑜从不是一个喜欢娃娃的人。
李丽红回到客厅,独自坐在沙发上,隐隐有些担心她给林瑜安排相亲是否是个正确的决定——林瑜没谈过恋爱,在此之前她没有过多接触别的男孩子。
她叹了口气。
林瑜一直是一个很省心的孩子,年纪小些的时候还会蹦蹦跳跳地给自己撒娇,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
后来每次带她出门,林瑜都只是安安静静地牵着自己的手。
李丽红尝试带她去儿童乐园,鼓励林瑜和其他孩子一起玩。
林瑜被放进乐园的娱乐区域,挑了个位置坐着,只隔着栏杆巴巴地望着她,不哭不也不闹,却满眼都是牵妈妈的手的企盼,李丽红只好又带她出来,回家了。
李丽红不算是对孩子要求严苛的母亲。
他们发现林瑜喜欢画画,她就和林方诚早早安排好,让林瑜走艺考的路,等念完大学,考了教资,再回来做美术老师。
轻松,离家近。
但她没想到林瑜会选择去那么远的首都读大学。
那是林瑜第一次离家那么远,李丽红每天除了吃饭工作就是担心自己的女儿,她吃不吃得习惯,睡不睡得好,皮肤有没有干裂,有没有受人委屈。
她比谁都更期待林瑜毕业的那天。
还没等到林瑜毕业那天,她就打电话说她跟着学姐留在北京干,大四的实习也直接去了那个学姐那里。
李丽红的心凉下去了一截,她好几次欲言又止,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问了问林瑜在那边的待遇,吃什么睡哪里。
林瑜在北方工作了两年多,平日里,李丽红和林方诚都是见缝插针地给她打电话。
孩子听上去很高兴,斗志昂扬的,李丽红只好强迫自己放心。
林瑜第一年回家,给父母包了两个大红包,林方诚激动得半夜睡不着觉,把同样失眠的李丽红拽起来说话,感慨女儿有出息了。
回北京以后,林瑜更忙了,电话从三天一次变成一个星期一次。
李丽红不敢打扰林瑜,她开始频繁地刷新朋友圈,看看林瑜有没有发些什么,但是也很难见林瑜更新一次。
这年春节回来的时候,林瑜照例又给他们包了一个红包。
林瑜的头发留的很长了,垂到了腰际,缺乏打理的发尾有些发黄干枯。
这回她看着很不开心,只匆匆待了几天就又回北京了。
到五月份,李丽红总是感觉心口发闷,林方诚和她一起去做了检查,身体健康。
体检回来那个晚上,李丽红做了一个梦,梦到林瑜小时候了。
梦里的天空是阴沉的,林瑜小小一个,一只手抱着画板,颜料撒了一地,另一只手朝自己的方向伸着,哭着喊爸爸妈妈。
饶是在记忆里,林瑜也没有哭得这么崩溃过。
李丽红惊醒了,她捂着胸口,试图把那块无形的石头推下去,身边是林方诚的呼噜声。房间里黑漆漆的,李丽红睡不着了,干躺在床上,直到眼睛瞪得干涩,她才发觉自己一直在黑暗里睁着眼。
第二天就催着林方诚给林瑜找个离家近的轻松工作,林方诚疑惑,问林瑜怎么了。
林瑜告诉我的,她说。
林方诚办事很利索,他找到老同学何龙琛,打探到一中有个美术老师再过一年有离职的打算。
李丽红发信息告诉林瑜,让她回来。出乎意料地,林瑜答应得很爽快,月底就提着一个行李箱回来了。
林瑜瘦了一圈,李丽红牵着她的手,摸索着林瑜干瘦的骨节,既心疼又庆幸。
心疼她在北京过得不好,庆幸她的梦应验了。
她带林瑜去发廊剪掉了干黄枯燥的发尾,给林瑜置办了几身新衣服,和林方诚换着花样给林瑜研究饭菜,终于把林瑜的气色重新养得圆润。
后来为了印证那个梦,李丽红也旁敲侧击地问过林瑜,林瑜含糊其辞,只说太忙太累,不是很能适应得来。
李丽红对林瑜在北京的工作认知有限,只知道林瑜口中的那个学姐家很有钱。
仿佛又回到了林瑜中学的时候,李丽红陪着她备考,第二年顺利拿到了教师资格证,进了一中实习。
做一个美术老师并不累,林瑜又变回了李丽红大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