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凝辉殿。
阳光穿过白纱洒入内殿,光影如雨后氤氲的水汽,无比柔和,可研磨题字的傅逸春依旧眉头紧锁,似有愁云。
裴源看在眼里,放下朱笔端起茶杯,随口问道:“怎么了?”
傅逸春眉心更紧,抬眸望向方台端坐的凤帝:“写字背诗对臣来说并不困难,可适才陛下说,齐翁恐会要求文辩,这……臣恐怕不行。”
男子抿了抿唇,低声道:“对方可是三朝元老齐翁卿,眼界宽广,见识非凡,臣一介小君怎能争辩的过?”
裴源闻言一笑:“原来是这个事?”
凤帝放下茶盏,语气淡然:“辩论的本质在于思想的碰撞与交流,而非单纯的胜负判定。何况你所塑造的是一位豪放不羁、心胸豁达的诗人;而齐翁侍奉过三位帝王,功绩之外,尤善人心揣度,旁征博引之术,术业有专攻,你输给她,情理之中。”
裴源缓步来到他身前,拿起墨块缓缓研磨。墨香在空气中弥散,窸窣的磨墨声中,女子轻柔的声音再度在耳畔响起:“齐翁此人,自负自满,为证己学,必言辞犀利,让你毫无招架之力。你只需弱化锋芒。她若论如何实现天下大同,你便回她:‘北边的雪,飘不到京城。’她定会斥你不知所谓,你便笑而回之:‘天下之争,由来已久,大同不过悖论耳。倒不如赛外赏雪时,想想如何改变民生。’”
傅逸春紧蹙的眉宇微微舒展,沉吟片刻,斟酌道:“臣好像懂了,可又好像没懂。”
裴源只得按照他的逻辑,点拨道:“观自在菩萨……”
傅逸春眨眨眼,不自信道:“……不自在?”
裴源赞赏的看着他:“行深般若波罗蜜……”
傅逸春似明悟了凤帝的逻辑,开口无比坚定:“一行就是几千里。”
裴源微微一笑,语气从容而淡然:“便是如此,切莫让她窥透你的逻辑。与她鸡同鸭讲,她论大局,你便言大义;她言文以载道,你便说文以娱情,随性而为,看破放下,亦能授业解惑。她若论王朝兴衰,你便回她:‘历史车轮滚滚而来,白骨皆会成沙,唯有知识万世流芳。’而后一笑了之,轻叹一句‘无趣无趣,不如吃酒去~’如此一来,最后便是她赢了,但她赢得不痛快;你虽输了,却输得从容,因为从一开始,你便不计较输赢。自有饱学之士,羡慕你的心性与豁达。”
傅逸春笑道:“臣懂了,必不会让陛下失望。”他默了默又问:“臣那日便要应陛下所请,入主明堂吗?”
裴源摇头:“不会!朕那日甚至都不会留你,任你自行离去。待文臣学子奏本所求,朕才会勉为其难派人招揽。如此方不刻意,你的地位也会更为稳固。”
傅逸春微微蹙眉:“当真会有文臣学子会求男子入仕吗?”
裴源放下墨块,笑而不语,不知是成竹在胸,亦或是……她也不知答案。
彼时,天空中层层叠叠的乌云早已悄然散去,带走了绵绵细雨。阳光倾洒而下,照耀着万物。文昌庙宇之上,水汽氤氲,映出了七色彩虹。
明明是绝艳的景色,却无人观赏。群臣与学子们只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个个屏息凝神,静观文辩交锋。
齐翁端坐殿中,神情严肃,言辞犀利。而与之相对的,是一个头戴帷帽、坐姿恣意的老者。
无人知晓帷帽之下是一张怎样的脸,只知他几次三番,四两拨千斤的就将齐翁犀利的问题化作轻羽,四散在殿中。
随着齐翁眸色越来越锐利,言辞越来越尖锐,老者却只是爽朗大笑,转头透过密密丛丛的人群,望向天空。他起身一拂衣袖,朗声笑道:“罢了罢了,长短胜负甚无趣味。难得这文昌庙宇之上映出七彩云霞,山水之间自有诗意,不如归去,诸位自便。”
那日之后,长者的诗集便在京城的各个学馆传阅,其字迹更被各个书局拓印,因不知长者名讳,只知其头戴帷帽,于是市井予以长者帷帽诗仙尊称,更有人说他是文昌帝君的弟子下凡,只为状大凤国文脉。
流言愈演愈烈,就连朝堂亦为请老者入仕,争论的不可开胶。
每每此时,齐翁都十分决然:“大雨淹没了南边的良田,洪浪吞没了朝廷的银舟,你们不替陛下分忧,还有心思帮一个男人争论入仕与否?简直不知所谓。”
裴源亦道:“齐翁言之有理!朕今日就把话撂这,哪怕他是文昌帝君转世,朕的江山,也绝不允许男人登堂!”
为了南边的灾情,凤帝可谓殚精竭虑,自打赈灾银舟沉没一事传回朝堂,她更是夜不能寐。
谁知朝臣只在意什么诗仙?她如何不怒?
言此,直接起身愤而离去。
凝辉殿外,陆长行似已恭候多时,案牍上,菊花茶汤清香萦绕,裴源垂眸看了眼茶盏中绽放的花束:“花开的好好的,非要剪下来泡水喝,朕实在弄不清你们这些儿郎家的心思。”
陆长行坐在窗下看着诗仙文集,闻言,柳叶眸抬眼落在女子冷白的面容上:“你们?”他幽幽道:“看来除了臣的这盏菊花,还有牡丹、月季、白茉莉喽?谷雨之后,御花园百花争艳,陛下满足口福之时,也需克制自身,莫要贪杯。”
裴源:“……”
裴源笑笑:“难怪今日君后得闲儿。合着是来教训人的。”
陆长行缓缓翻了一页书,语气幽凉:“臣哪里敢教训陛下,分明是陛下沉溺花田,臣若再不巴巴过来露个脸,陛下怕是要忘了臣了。”
裴源挑了挑眉,干脆踱步至陆长行身畔,戳了戳他的脸颊:“嫉妒吃醋,君后大忌。”
陆长行一把就握住了她的手,随着他抬头,阳光耀在他的眸低,闪烁光芒,言辞亦带着挑衅:“臣以为陛下就喜欢臣嫉妒吃醋,莫非,臣会错意了?”
君后的手好似没有暖过,尽管阳光直照,依旧凉如冰霜,裴源起初以为是天冷所致,而今竟也懒的去思考,只顺势将他的手反握在掌心:“没有会错,朕确然喜欢君后落寞伤怀的样子,看着有趣。”
一丝愠怒在柳叶眸中生出,就连眼尾的红痣都格外鲜红,陆长行冷哼一声,挣脱她的拉扯起身道:“那恭喜陛下,您又成功了。”他放下诗集,微微屈身:“臣告退。”
说着,气呼呼的就要走。却被裴源拦在身前:“如今火气是越来越大了,朕一句戏言,你当得什么真?”
陆长行垂眸,目光泠然凝她片刻,女子非但无悔意,还一脸笑嘻嘻。
陆长行怒气更盛,一时竟忘了君臣之别,反身便将女子欺压在窗前。
女子全无防备,笑容僵在脸上几息,回过神后,稍显愕然,却也并未露出怒意,反倒是一脸玩味的看着男子。
男子后知后觉,仓惶后退时,脸颊如同火烧一般,颔首恭敬道:“臣失礼。”
裴源眉梢微挑,意味阑珊的勾起一抹浅笑,而后坐在窗下的椅木上,将手臂轻轻搭在窗台,目光穿过雕花的窗棂,落在廊下青砖上。
仿佛很多次,陆长行就站在那里凝望殿中,若见其他后君在,他会颔首静默一会儿,却不会着人通传,只会走的无声无息。
距离太远,裴源其实看不清他落寞与否。但会当他失落,而后心生起无名的波澜,脸上忍不住笑意。
原主待陆长行是不一样的,裴源感觉的到,甚至影响到了她的七情六欲,所以她有时分不清,心底泛起波澜的,到底是原主,还是她?
她实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知一勾手,那个冷如月光的男子便会缓缓走到她的跟前,颔首垂眸,静待吩咐;或者缓缓枕在她的膝上,温声细语的同她讨论前朝政务,后宫诸事。
可那个只知严格恪守君后之责的人,似乎不是他的真实性情。
而刚刚那个会因生气而对她欺身而上的人,才是真正的陆长行。
“朕刚刚言辞不当,你若不欢喜,朕今后便不说了。”
裴源声音虽然平淡,却十分轻柔,仿佛是在安抚。
陆长行依旧颔首垂眸,只身未动,袖口位置微微浮动,广袖宽大,裴源看不见他的小动作,见他久未言辞,似觉得无趣,起身道:“朕还有公务要忙,君后是留下还是离开,随意便好。”
见裴源迈步向前,陆长行侧身退了半步,待女子行至他的面前时,才轻声开口:“臣不欢喜的话,陛下不再言说。那臣不欢喜的事,陛下能否不做?”
虽未言明,可他不欢喜之事昭然若揭。
裴源步子一顿,想了想,侧身与之面对面:“你我乃帝王夫妻,君后有此一问,不觉得天真吗?”
“天真与否,”陆长行喉结上下滚动,似有千般愁绪哽在其中,再开口时,声音竟带着几分颤抖:“归根结底,要看陛下可愿纵容。”
裴源微微蹙眉,恰逢缓缓抬起的眼眸四目相对。柳叶眸狭长,却蕴着浅浅水汽,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晕。
裴源下意识紧紧按住黑玉扳指,指腹很快泛起一层凉意。可男子眼底的水汽却愈发浓重,最后竟汇聚成一片汪洋,化作断了线的珠子,在裴源的面前滑落,一颗一颗重重砸在地面,却在裴源的心底泛起了一阵又一阵波澜。
裴源一时无措,想也不想拥他入怀:“纵着,纵着行了吧,祖宗你快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