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柏静默几息,视线抬起时,雪亮的星星眼底携着几分不屑:“君后此言差矣,若无臣母亲在朝堂效力,臣恐也难入陛下青眼。时移世易,老黄历就应该压在箱底里,毕竟这朝局在变,帝王之心亦在变。可惜君后无父族傍身,个中微妙变化,一时察觉不出,也是情理之中。”
提及父族,陆长行心头一颤,仿佛千万利刃划过心肺,致使呼吸都有些钝痛。却只能紧攥着交叠的手,努力压下心头恶寒。
他冷眼看着少年,十六七的面庞上稚气未脱,眉眼间尽是狡黠与孤高。见自己注视着他,少年不在躲闪,反而挑衅迎上,再次开口:“臣中毒之事,想必很快就会传入臣母亲耳中,作为家里唯一男儿,臣自幼受尽宠爱,母亲更视臣为掌上明珠。君后可要认真找出谋害臣的凶手,以安,第一个倒戈陛下的老臣之心,才好呢。”
陆长行眼眸微眯:“韩侍君大可放心,本宫定会给韩大人一个交代!”
“有劳君后,”韩柏嘴角微勾:“臣毒素未清,头晕体乏,恐不能与君后说话了,还望君后见谅。”
陆长行拂袖而去。
解安不知殿中两人对话,只知君后脸色不善,听他问起傅逸春去向,忍不住劝道:“礼部尚书在朝堂屡屡进犯陛下,就连后宫洒扫的宫人都知道。而今君后却要保下逸侧君,这不是摆明了和陛下对着干嘛,君后您又……”
陆长行冷眼扫过,打断了解安的话。
解安急忙颔首,抿唇道:“逸侧君回绮梦殿了。”
陆长行正色道:“你亲自过去,叮嘱他仔细探查殿中侍奉与寝殿匣格,万万不要与韩侍君中毒之事扯上半点牵扯。”
解安应下:“君后去哪?可要奴才派人跟着?”
“不必!”陆长行步履疾速,直奔栖梧宫:“有个鸡汤,本宫回去煲一下。”
解安:“……”
彼时,凝辉殿内,三朝老臣齐翁卿咳声不绝,颤颤巍巍的从怀中取出一叠供词,双手奉上:“都是老臣昏聩,若非这些寒门学子以死明志,恐陛下与臣,仍被刘丝柳等人蒙在鼓里。”
裴源不明所以,亲自步下高台,从老臣手中接过供词,一一翻阅,面色愈发凝重,良久,才惊愕道:“这……”
齐翁卿扶着胸口,平缓因震咳带来的痛感,方缓缓启唇:“此乃工部侍郎纪妃的供词。自三年前工部修缮皇陵、皇宫内外大小建筑,乃至如今贡院修缮,刘丝柳凭借尚书之位,以家人性命要挟衙署主要官吏,以权谋私,贪墨修缮之资高大数十万两。”
裴源脚步一晃,痛心疾首:“朕知她贪,却不想竟贪至如此地步!”
齐翁卿亦是满面愤慨,声色俱厉:“纪侍郎供词,字字分明,确凿无疑。更有工部诸多官吏挺身而出,指认其罪行。贪墨罪证,已如铁案无可辩驳!刘丝柳虽已遇害,可她所犯之罪罄竹难书。她竟还想在后世留下清流之名,简直痴人说梦!”
她微微躬身,正色道:“臣恳请陛下,依律查办此案,抄没刘丝柳所有家产,清点现有资产,严惩其家眷子嗣,以正纲纪,借此震慑朝中不忠不义之臣。若有亲眷能大义灭亲举报其罪证,臣以为可酌情宽恕,以示陛下宽仁之心。”
裴源缓了缓贪墨数额带给她的震撼,方才开口:“就依齐翁之意,朕即可下旨!”
说着,跨上高台,乌宛白早会研好朱磨,凤帝取笔沾墨奋笔疾书,齐翁阅过之后点头:“事无巨细,陛下圣明。”
裴源这才命人取来玉玺,谦虚说道:“若无齐翁把关,朕实在心中没底。”
齐翁心头一震,然其情绪不显,只缓缓抬起浑浊的眼眸,静静凝视着小凤帝的脸。良久,才再次开口:“这贡院起火一事,凤鸣卫虽有介入,可毕竟非专业的司法衙署,因而未曾寻到考生作弊确凿证据。如今春闱已过二十余日,诸多学子远道而来,花光盘缠者大有人在。若再不公榜,恐昨日聚众一事还会再起。还望陛下早做决断,以安学子之心。”
凤帝秀眉紧蹙,沉声道:“虽无确凿证据,然礼部所呈正榜名单确有诸多可疑之处,冒然张榜实难服众;可学子久滞京城,于治安亦是不利。此事两难,朕亦深感棘手,还望齐翁能有所提点。”
凤帝言辞恳切,神色尊崇,齐翁看在眼里,心中微微一暖。
她不由想起过往,自己谏言时态度的确过于刚硬,从未顾忌小凤帝圣颜有损,只知小凤帝冥顽不灵。而今自己态度和缓,她自也恭敬以待,齐翁不免心生感慨。
于是,她微微调整情绪,提议道:“陛下,臣以为,此次贡院起火一事,陛下何不命大理寺与刑部重新彻查?大理寺与刑部皆为专业的司法衙署,素来严谨,定能从火场中找出蛛丝马迹。至于此次考试试卷,臣以为可命太学府重新评定。经贴墨文等或许有泄题舞弊之嫌,然策论等凭的都是真才实学。陛下不妨开个先例,就以此次策问成绩为主导,重评上榜学子,如何?”
小凤帝眼眸一亮:“如此甚好!齐翁不愧我朝肱骨,轻而易举便解了当下困境!”
她言此激动步下方台,郑重行下一礼:“请受朕一拜!”
端坐太师椅的齐翁当即起身搀扶小凤帝:“陛下不可,您这是折煞臣了。”
一老一少,仿若忘年,瞬时寻到相契之处,交心深谈。齐翁的震咳虽时不时打断对话,却丝毫不影响二人的畅谈。
暮色沉沉,日薄西山,凝辉殿内终于归于寂静。
乌宛白躬身奉上香茗:“奴婢听陛下嗓子都哑了,快喝口茶吧。”
凤帝早已敛起畅谈时自如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疲态与冷漠,她侧身倚靠凭几,拧着微微蹙起的眉心:“人至暮年,仍放下不虚名,盼着受人敬重,得人崇拜。”
她冷哼一声:“越活越糊涂!”
乌宛白微微一笑:“世间大多平凡,真正能担得‘圣贤’二字者,又有几人?”
裴源冷笑,忽而想到韩柏,继而追问她:“韩侍君如何了?”
乌宛白垂下眼眸:“适才朝霞殿的俞楼来过,言侍君似在此次中毒事件中受了惊吓,一下午噩梦不绝,哭着喊着陛下,陛下可要去见见吗?”
浅淡的笑意顷刻敛起,裴源只觉头疼,阖眼抵着太阳穴道:“等他情绪和缓再说,不然朕过去越哄哭的越厉害,跟个娘们儿似的,哼哼唧唧,朕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
乌宛白:“……陛下?”
你说的是人话吗?
说话间,计安缓步进入内殿:“陛下,君后求见。”
殿内沉默数息后,凤帝方才勾了勾手指,乌宛白意会,带着徒弟退出了凝辉殿。
是夜。
凝辉殿内灯火昏暗,凤帝侧卧方台,倩影孤零零的打在窗纸上。不多时,殿门开了又关,仙鹤一般的影子缓缓再窗纸移动,最后伫立在倩影身前。
倩影端杯啜饮一口清茶,冷漠的声音传出殿外:“君后是来同朕要废后诏书的?”
乌宛白:“……”
她不知君后神色,只瞧见踱步的仙鹤缓缓栖息在了倩影旁。
乌宛白嘴角一勾,轻甩浮尘,唤走了廊下的宫人们。
裴源对廊下宫人举动不甚在意,只是把玩着手中杯盏冷眼看着慢慢靠近的男子。
君后似不爱熏香,比之如行走花田的宸贵君,陆长行的月白锦袍上只会留有淡淡的皂荚味,气味清新,裴源并不排斥。
她见君后跪上方台,又慢慢跪移至自己身侧,最后撑着身子躬身凑上前,就在裴源以为他要□□自己时,男子竟在两人鼻尖只有一拳距离时停下。
四目相对须臾,柳叶眸底竟缓缓溢出一层水雾,刚刚还平静的面容上更是不知不觉写满委屈。
裴源神色不变,只是紧握茶杯的手慢慢紧攥,任杯沿紧扣掌心,抵出痛意。
而君后只是伸手拂去了裴源额间散乱的碎发,动作轻柔而谦卑,待发丝捋顺,方才小心翼翼收了手,意欲跪移退下。
裴源眼皮微挑,她言说不明此时的自己,是心不受控,亦或是自己本就没什么定力,总之是将掌心的茶杯随意扔在了方台,而后紧紧扣住陆长行的后颈,欺身上前,吻住了男子的唇。
那吻依旧霸道,肆无忌惮,索取时男子气息微沉,细弱蚊鸣的哽咽从他喉咙溢出,就连吻里都多了一丝咸意。
裴源不解睁眼,低垂泛红的柳叶眸落入眼底,眼尾红痣更比鲜血刺目。
凤帝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亲吻骤然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愣怔和心底涌出的愧疚,她抬手轻拂他的泪痕:“别哭……”
低垂的眼眸这才慢慢抬起,眼底溢满的泪水顷刻滴落,眼泪无声,可裴源却看到了他满心的伤怀,裴源登时脑海一片空白,只依着内心情绪开口安抚:“是朕错了,别难过了,好不好?”
陆长行负气一般泪意更重,可开口却无半分嘤咛,反而无比淡漠:“陛下甚少踏足栖梧宫,亦极少召见臣,若非臣厚颜求见,陛下恐都想不起臣。臣每日窝在栖梧宫都要发霉了,才想找些事打发时间,不过是偷偷出宫一趟,却不想惹了陛下不快,日日将废后的话挂在嘴边。”
裴源唇瓣翕动:“……哪有日日?”
“陛下嘴上没说,心中却是这么想的。”
“你别胡乱揣度朕!”
“分明就是。”陆长行一脸委屈:“臣年老色衰,才情不及,容貌亦非翘楚。尤其无得力父族在前朝为陛下效力。陛下厌弃臣、嫌弃臣、欲弃臣而另择新后,又何必倒打一耙,反来怪臣?”
裴源:“……”
裴源微微蹙眉,片刻后抬臂倚靠凭几,语气笃定,却一脸无奈:“说吧!你想搞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