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码头不远的地方有一处驿站,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上,一个身形略有些富态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两只绿豆眼朝两边望了望,这才在下人的搀扶下进了驿站。
直奔最高处的里间。
“冯大人,还请您帮帮我。”
一进门,女人便对着坐在椅子上的男子跪下。
“大理寺那边紧咬着我那案宗不放就罢了,听说还落到了林相手中,引起了林相的注意……”
冯玉捏着茶盏,垂眸看着其中漂浮的茶叶梗,淡淡道:“检举的人不是早就被你安排人杀了,死无对证,你还怕什么?”
女人急得满头大汗,“就是因为出了人命啊,本想将那人收买撤诉便罢了,谁知林相盯上了我在大理寺的那卷案宗,便是撤了诉大理寺也始终不曾结案。”
“我这才一时心急乱了阵脚,才出手将人杀了,如今此事又被林相知晓了,我真的没有法子了,若是真的查出什么,那我就完了,冯大人您一定要帮帮我啊!”
冯玉睨了一眼女人,“我能如何帮你?你自作主张将人杀了便罢了,如今犯难倒想起让我来替你收拾这烂摊子,难不成你要我去说服大人让她不再追查下去,简直是痴人说梦!”
女人被这话一噎,脸上很快闪过一抹心虚,但又很快地堆起笑来,“冯大人息怒,当心气坏了身子,我也知晓此事做得莽撞,只是如今除了冯大人,旁人便是有心也使不上力啊。”
顿了顿,女子凝着冯玉的脸瞧了瞧,在冯玉变了脸色之前,又很快低下,姿态无比恭顺,“方才我瞧大人玉颜憔悴,想来也是为林相所交的公务所累,朱某区区商贾,除了钱财,也没有什么能孝敬您的。”
旁边抱着镶嵌着白玉木箱的侍从适时地上前,女子抖了抖袖子,将箱子打开。
一排排白亮亮的雪花银便暴露了出来。
“朱某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冯大人不要嫌弃。”
冯玉盯着女人的脸看了一会儿,那张略显阴郁的脸略微有了一丝变化,唇角勾起玩味的弧度,“朱方啊朱方,若有一日你没了这些钱财,又该拿什么孝敬我们呢?”
说完一抬手,侍从立刻会意上前将木箱接了过来。
朱方见状,便知有戏,连忙作揖笑道:“银子没了还能赚,若是性命没了,要银子还有何用呢?朱某保住这条命,往后才能多赚银子孝敬冯大人您不是?”
冯玉不咸不淡地扯了扯唇角,不置可否,他将身体往椅子上一靠,“但你要知道,若要我去说服大人是不可能的。”
朱方笑意不减,甚至将姿态放得更低,“自然不敢劳烦冯大人您亲自出面,朱某也只想寻个迂回之法,只是身份低微,别说在林相跟前说上话,便是见上一面也要有莫大的福分,只有……如今只有冯大人在林相跟前得脸,烦请您从中牵线,让林相肯见朱某一面便好……”
冯玉上下打量了一眼朱方,见她一脸算计的样子,眸中划过一抹嘲讽,“怎么?你想用银子收买一国宰相?”
他慢慢坐起身体,“你若有这般心思,我劝你趁早打消了,若要让大人知道,只怕你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朱方身体一僵,随后便摇头,“不敢不敢,谁不知林相秉性清正不阿,即便奉上金山银山怕是也不会多看一眼,何况那般的贵人,又怎么看得上朱某这点东西。”
冯玉嗤笑,“你知道便好。”
朱方躬身连连应是。
“两日后午时你去留云寺寻云梦大师,她会为你引见。你要如何做是你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冯玉便不再看朱方一眼,慢悠悠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朱方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沉默了下来。冯玉递到唇边的茶盏甚至还不曾拿开,眼尾的余光便落到了朱方身上,带着寒意微微眯起。
只见她双手紧握,那张看起来富态讨喜的脸上,虽然是笑着,却莫名透露出狞狠,令人不寒而栗。
冯玉收回视线,不语,仿佛不曾看到过一般,只垂眸将茶盏放下。
杯底与桌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将朱方惊醒,她如梦初醒般猛地抬起头,表情上可见地多了一丝惊慌,在看到冯玉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并未察觉的样子,才稍稍松了口气。
“那,那便有劳冯大人了……”
冯玉却是闭上眼睛,用指尖揉了揉额角,“无事你便先回去吧,这些时日不必再寻我,免得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和麻烦。”
“朱某知道,您放心,冯大人您安心歇息,其余的交给朱某,这次一定将事情都解决干净再来见您。”
闻言,冯玉揉着额角的动作一顿,“是吗?”
他慢慢睁开眼睛,唇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那我便拭目以待了,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此时的城南无数衣衫褴褛的难民正拿着碗排起了长队,不时还有人伸着脖子向探望。
“多谢大人!”
最前头的人领着吃食经过时,引来众人渴望又羡慕的目光。
饥饿笼罩在队伍中,不免多了几分焦躁。
这时,还算平静的长队中,此时迸发出孩童的哭声,牵引的大人连忙将他的嘴捂住,跪下将人抱进怀里,才抬起头怯懦地望着对他落下烦躁和不悦的目光的人:“对,对不起,孩子太饿了……”
正在道歉时,只听队伍前方传来一声叹息,便走出一位穿着蓝白长裙的女子,她周身无一物装饰,乌发也只用一支木簪绾束,端着一只碗,神情沉静平和地往队伍中走去。
抱着孩童的男子抬头怔怔看着她,女子却没有分出任何目光给他,或者说从始至终她的注意力都在那个孩童身上。
她曲起单膝蹲下,将一碗白粥递到了孩童面前。
嗓音中透着淡淡的柔和,“先喝一点粥垫一垫吧。”
看到白粥,孩童顿时忘记了哭泣,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粥看,女子这才看了一眼男子,“你来喂他吧。”
男子红了眼眶,连忙将粥接过,“谢,谢谢,真的谢谢您……”
这样的举动队伍中却没有一个人反对,刚刚的躁动因为她的出现,似乎被安抚了一般,变得平静下来。
送完粥,林阮云又回到了棚子下面,正准备拿碗继续布粥,一个护卫上前行了礼,“红岚姑娘找您,这些便交给属下来做吧。”
林阮云抬起头,便看到红岚站在不远处朝她点头示意,她这才将碗给了护卫,往红岚的方向走了过去。
摆摆手拒绝了红岚递过来擦拭的帕子,林阮云言简意赅道:“何事?”
红岚先是看了看她,接着面露出几分犹豫,最后似下定决心一般咬着牙低下了头。
林阮云:“……”
“说不出的话,那便永远都不要说了。”
平静地撂下这句话后,林阮云转身便要走,红岚这才急了,“是,是太后那边又传了话来。”
似是怕林阮云真走了,她顿也不顿地连珠炮似的一口气全说了,“听闻您这两日一直在这儿布施,太后念您辛苦,特命御厨炖了当归补益汤,望大人您即便操劳也要保重身体,毕竟不止是外头,朝中也有许多事务指着您呢。”
红岚接过一旁护卫手中的托盘,上面坐着一只精美的紫金汤盅,随后朝前一递,便低下了头。
“说完了?”
头顶上传来平静的声音。
红岚以为自己听岔了,表情有些茫染,但还是点了点头。
“是。”
林阮云视线落在仍在排着长队等着领粥的难民们身上,只见他们个个神情疲弱,憔悴不堪。
默了默,才缓缓开口:“无功不受禄,臣无福消受。”
她侧眸瞥了一眼红岚,“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倒掉还是喂狗,你瞧着处理了吧。”
说完,她便转身朝着竹棚的方向离开了。
林府中,因为深秋的到来,许多庭植已经凋谢,整体呈现出暗黄的色彩。
而从落叶凋零得差不多已经染上枯色的层层枝丫中,隐约可以窥见一抹浅绿的身影,像是枯丫中唯一没有凋零的娇嫩的芽叶。
沈蒲站在廊檐下正拿着银匙逗弄笼中的白鹦鹉,表情却有些心不在焉,经常看着鹦鹉一张一合的红喙发呆。
妻主有两日不回府了。
听闻是去了城南那边布施。
难民虽说可怜,可谁知里面会不会混进什么穷凶极恶之人,万一要是不小心伤到妻主……
不会不会,有红岚和那么多护卫在,不会有事的。
但也不能时时护着,万一出了事呢……
石绫端着鹦鹉食盒站在一旁,看着沈蒲时松时紧的眉,便知他又在胡思乱想了。
忽然觉得他家公子的表情变化可比这鹦鹉有趣多了。
没多一会儿,沈蒲盯着鹦鹉喃喃开口:“绫儿,你说我要不要去找妻主……”
会听到这样的话,石绫一点儿也不奇怪,只叹了口气,“城南那儿这会子都是难民,公子您去那儿怕是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何况您胆子又小,到时别吓着您……”
沈蒲蹙了蹙眉,慢吞吞地收回银匙,将它放回食盒,抬头望向四方被枯枝占据的天空,坦诚的声音中带着惆怅:“可是,我好想妻主。”
石绫沉默下来。
不一会儿,院子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侍从领着一名沙弥进了院子。
“侧夫,这是留云寺的师父,说是奉大人的命前来寻您。”
沙弥双手合十,看了一眼沈蒲,便低下了头,“想来您便是沈施主了。”
沈蒲上前一步,“是,是妻主让你过来的?”
沙弥点点头,“是林施主命我过来寻您,邀您备些糕点前去留云寺一同吃茶。”
沈蒲刚要露出喜色,可又觉得奇怪,“可是妻主不是在城南布施吗?怎么会……”
沙弥笑了笑,“贫僧师父听闻林施主亲自布施,定是个心怀慈悲之人,早早便送了信件过去想要一叙,如今林施主已在留云寺了。”
沈蒲手扶在廊柱上,踟蹰地望着石绫,像是寻求肯定,或者是支撑,神情带着小心的欣喜,“妻主真的是寻我吗?这从来都没有过的……”
石绫还不曾说话,沙弥就已经从衣襟里面拿出信封,双手递了过去,“千真万确,我这儿还有林大人亲笔书信,请沈施主过目。”
信的内容只有寥寥几句,但是沈蒲却认出了这是属于林阮云的字迹。
沈蒲将心贴在胸口,眼中闪烁细碎的水光,“这是妻主的字迹,是真的绫儿。”
看了信,石绫也放了心,看沈蒲这副患得患失的样子,一时只觉得心酸,不过好在总算是盼到了。
“马车都已备好,沈施主可还有要准备的?”
沈蒲摸了摸头发,面露一丝羞惭,“有的,有劳师父您稍作片刻。绫儿快替我梳妆。”
沙弥双手合十,目送着沈蒲进屋,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