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缓缓而飞,落日余晖倾洒,天地间独立高楼。
两人依栏看着远方渐渐落下的太阳,风吹起女子的长发,鲜红的发带烈烈作响,她笑着说:“像个咸蛋黄。”
旁边那人说:“我以为你会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她仰头喝完手里的酒,“没那么文艺。”
那人侧过头,“下一步,你要怎么走?”
高楼风大,吹起了枯枝落叶,她也像是无根的落叶,寥落的,毫不在意地说:“哪里都可以。看你吧。”
知融猛地睁开眼睛,入目的是床顶交缠百花重纹,耳边偶尔能响起一两声狗叫,窗外挂着半个玉白的月亮,剔透地穿过回廊,时而有风声,手一般掀起床纱。
她敛息下床,披了一件披风,坐到窗沿上喝冷茶。
今夜,她的心不静。
按理来说,修者不应该会做梦,梦往往预测着什么。
她掐指算了算,到底没有算出什么,楼下传来一两声悉悉索索的声音,有些像是老鼠。
知融才发现初霁剑没有在杏林袋中,立在窗沿上观察了一会儿,她才飞下去,落在正堂。
正堂里供奉着宁中人的家神,知融她们没有打开过正堂,也不常穿过这里。
推开厚重的大门,一线月光照进去,照亮家神中心脸,眉心一点红,唇瓣也红,同月色交相辉映,显得气泽鲜艳深沉。
家神居然也是戴了幂篱的,揣着手,眼睛明亮地望着远方,唇边的梨涡很浅,石胎木像,也有这样的生气。
是她们困住了她,居然忘了为她开一扇门,照照月光。
手一推,将大门敞开,月光倾数滚来,恍如月中江水,浪浪扑来,风一吹,吹起了幂篱,露出神明半边唇,她笑着,恬淡慈悲。
也掀开了神明座下的红布,眼前一晃而过一点苍白色。
知融缓步走过去,蹲下身子,手探进红布,向前摩挲着,指尖碰到一块冰凉的肌肤,没有人身上汩汩的热气,像是块玉一般,那人后知后觉地缩回去。
站起身,知融猛地召来白鸟剑划开红布,烈风拽走了红布,眼前鲜红过去。
桌下蜷缩着个赤裸的人,他怯生生地睁着一双垂泪眼,乌发凌乱,他好奇又疑惑地看着知融,没有害怕也没有欢喜。
他伸手拿开嘴上的头发,似乎还不会用四肢,他缓缓地爬了出来,脊背上铺着月色地爬出来。
知融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可以召来初霁,她将白鸟收回,初霁剑尖不足一指的距离指着他,他停下,跪坐着抬起头。
乌乱乱的头发,丝绸一样遮住了他大半身体,花瓣似的豆眉,一双泫然欲泣的垂泪眼,眼尾柔柔垂着,似乎有说不尽的委屈,蝴蝶唇微微开着。
这无异于是一张极度美丽的脸。
只是看着他的时候,看不见人的生气或者死气,也升不起任何欲想,单单只是看一尊美丽的玉石像,觉得美,也无关念。
就连狐狸书灯中的玉偶都要比他更鲜活灵动。
知融的剑尖点过他的胸膛,脖子,他居然低下头,唇瓣落在剑尖,蝴蝶扑火,他抬起眼,那双眼睛直直看着她。
知融收回剑,走过去,单手掐住他的脖子,他顺从地仰起头,甚至将半边脸靠着,懵懂而无知。
“你……你不喜欢?”他说话的声音和师兄有七八分相似。
“谁让你用这个声音?”知融捏着他的脖子,皱着眉,他才有些惊讶,双手缠上知融的手臂。
“你不喜欢他吗?”他有些不解,歪着头看她,要把她看破看透。
“喜欢。”知融甩开手,又掐起他的脸颊,逼迫他对视,她说,“所以,你不能用他的声音。”
他懵懵懂懂,却很听话地换了一个声音,模仿能力很强,似乎看一眼听一句就能活学活用。
“你是谁?怎么在这?”知融从杏林袋里拿出一件披风披在他的身上 。
他的手依然撑在地上,任由披风滑下去,在腰间堆出层层叠叠的形状,他说:“我就是你剑上的东西,”看知融不能理解,他笑了起来,“你好笨,我是通玉。”
他抬起手,点在眉心,一点蓝从眉心落在知融面前,不高兴地蹙眉,“你忘了吗?是你把我带来的呀!”
“哦……”知融惊讶的不行,她刚刚见他雌雄莫辨的脸,又想起了一些妖怪择性,又问,“你是女是男?”
毕竟在上次幻境中见到的通玉意识,应该是男性。
“你希望我是男是女?”他弯着眼睛,“我有一半成了男子,但是我可以变作女子,你希望我是女子还是男子?”
就算是知融这样长在惊世骇俗的觅长生的孩子,也觉得惊世骇俗。
“这是你自己的事情。”知融揉了揉眉心,第一次有种面对懵懂孩子的无力感,“无论你想成为女子或者男子都是自己的事情,我无法帮你做抉择。”
“如果因为我一己之私就让你做决断,对你并不公平。”
他本来是歪斜地坐在地上,听到这句话直着身子,像是好奇的小动物仰着头,他说:“可是,这世上,无论谁出生都无法选择。”
“但是,你可以。”知融收回剑,说,“既然可以,就不要问旁人。”
他摸摸眉毛,又摸摸嘴唇,最后说:“我很喜欢这张脸,也可以不用变吗?”
“可以。”知融说。
他又笑起来了,月色进了他的垂泪眼,月如泪水,笑似潋滟,他说:“那我该叫什么名字?”
“你为我取个名字吧。”他补充说,“这是我的选择。”
知融蹲在地上,又看了看他,“月中而生,玉蟾为月,蟾不好听,就潺生吧。”
月下水,潺潺响,静中有变,变中小柔。
“潺生。”他念着这个名字,抿着唇,蝴蝶脱唇而飞,成了他眼中欢喜扑腾的笑,“我好喜欢。”
“那你另一半叫什么?”知融想,他的另一半应该就是士藏手中的那一块生了意识的通玉,她问问也没什么。
“易雾尔。”潺生没有觉得不该说,他又重复了一遍,“他是易雾尔,我是潺生,我不喜欢他的名字。”
知融笑了笑,逗逗他,“那你喜欢潺生吗?”
潺生垂下的眼尾翘着雀跃,不吝啬自己的欢喜,他说:“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
月亮渐渐西沉,天边露出一线黄,几只飞鸟结伴而过,天将明,市将闹,人将醒。
他坐在栏杆上,听着风声,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士藏披着衣裳靠在门上,“你怎么了?”
“在想什么是选择。”他望着下面挑菜进城的人,他知道人世间的选择大多迫于形势,甚至能欣然接受这样的形势所迫,可是手中的选择若是只属于自己,他就会迷茫。
“选择?”士藏笑了下,“我不知道。这个要问天。”
他懒得回他,也懒得瞥他,“也对,与其问你,不如你自己研究研究怎么从知融手上拿到剩下的通玉。”
说到这个,士藏又开始幻痛了,他不甘示弱,“你的另一半不也被她撕了吗?”
易雾尔懒懒地瞥他,“如果可以,你以为我愿意选你。”
他看不上这个废物,每次争夺不是被捅心就是扎个对穿,还要他给他收拾烂摊子。
比起他前一任,这个废物可是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可惜的是他的前一任脑子进水了。
他倒是不恨也不怪罪,人类就是这样的,一直在变,兴致来了就像是起潮,兴致走了就是退潮,没有办法,只能看着。
“那你去找她啊!”士藏气的跳脚,易雾尔他到底有没有搞清楚自己是那一边的啊?
易雾尔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莫名其妙,又觉得他蠢的可怜可爱,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摸狗一样,“你的想法很好,我努努力。”
士藏惊愕地张大眼睛,他也不管他的惊愕,自顾自拿着连帽披风下了楼,“你要去哪?”
不会真的去找知融那个变态了吧?
易雾尔也不回答,从高楼飞到屋脊上,慢悠悠地顺着屋脊走,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晨曦中。
只留一个士藏傻眼。
好不容易磨了一个晚上,知融才学会怎么将潺生收回通玉里,她静悄悄地关上门,出门买点吃食。
巷子口有个张老头,他卖的豆浆很好喝,豆甜味美,知融她们连着吃了很多天,打算混熟了好去学学。
知融往那一站就和张老头摆龙门阵,“我帮您。”
张老头也喜欢这个姑娘,吃东西不挑,看她吃东西觉得很香,“今天这么早啊。”
总不能说自己一夜没睡,教一块化形的玉,穿衣服穿了一晚上。
“读书起了瘾。”知融脸也不红的大言不惭。
张老头竖起大拇指,“好姑娘。今日算是我老头子请你的。”
那可不行咧。
“不不,还是要给的。”知融说,最后在知融的千般推脱下,张老头还是收下了。
旁边却传来一声哼笑,很轻很挠耳朵,知融转过头,看见一个戴着兜帽披风的欣长少年靠在墙边。
“瞧我做什么?”
“不能瞧?”知融问,他应该是修道之人,不然她肯定能听到他的脚步,不至于让人站在后面笑才发现。
“瞧了要给钱的。”
“噗……”这回轮到知融笑了,她抛了两块小碎银给他,“算我请你的。”
将豆浆拎着就走进巷子里,晨光照在她的身上,仿佛一切都暖融融的,亮堂堂的。
他看着她走远直至不见,才收回视线。
张老头问:“小郎君,你要喝豆浆吗?”
他将两块碎银子放好,重新掏了新的,坐在凳子上,说:“喝。”
他想看看,有多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