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慢慢落下,一阵风吹过来,掀开了山鬼神像头顶的红布,雨丝不断侵湿石像,石像流着泪,嘴角笑着望向远方。
姜杪远远站着,无处可去的游魂般。
“为什么不休息?”知融把伞倾过去。
“你不也没休息吗?”姜杪轻轻地说,“我一直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像是一条长线,再长,都是有结尾的。一方绷的再紧,抓的再紧,只会裂开的更快。”
“世间多遗憾,”知融隔着雨幕看着那一尊石像,它哭的很难过,应该有个人为它擦眼泪,“蛾扑火,火焦蛾。果种花,花结果。万物相生,皆因缘。”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
姜杪走出伞外,蹲下身,抹了一把石像上的水,“若是我,偏不悟兰因呢。”
两人对立相望,万籁俱寂,雨丝如网,网结千结,处处不可解。
知融翻窗进入偏西舍,端坐在床上的人点亮了灯,转过身去,瞧见他垂下的淡丽眉眼,抬起眼睛,平静而安宁。
“衣裳湿了。”知合招手让她过去,拍了拍她肩膀上的雨水,“早知道,应该为你备两把伞的”
知合牵着她的手坐到妆台前,为她拆卸钗环,“没有落雨前,我发现这里有两个月亮。”
“嗯?”知融看着镜子里的知合,烛黄的灯影时不时跳动,他像是宣纸上的美人。
“我怀疑,我们本来就在幻境里。”知合拿起篦子给她梳头,“其实这并不难发现,只是那天姜杪找到了我们,我们忙于护送寨民,也就没有发现。”
知融沉思片刻,说:“我方才去见了姜杪,他说,人之间的缘分本就无法强求,又说他偏要强求。我想,央会不会从来都不在幻境,这里只是姜杪造的一场梦。”
“两个月亮,从古至今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在《通玉全志》中记载:玉者,曲空,奇象异生,或复,或过,或来。”知合说,“最早的一块通玉,是神为了妻子长生,捏造双月,以此骗过天上的其他神明。”
“被发现了吗?”知融笑问。
“被发现了,他的妻子还是病死在了一个亮如白昼的雪夜,据说是怕她找不到回家的路。”知合将手摸到她的耳后,“要摘下来吗?”
“要。”知融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拉着知合坐下,“我新做了个掐丝海棠耳坠子。”
掐丝海棠耳坠子与耳垂相得益彰,粉玉为花白玉为骨,灯火下细细再观,竟然惊心动魄。
知合摇摇头,耳坠子跟着晃,“好看吗?”
“惊为天人,与春天很是相配。”知融伸出手隔着他的下巴,托起一只鸟儿一样,手中是不可磕碰的珍宝,“我在想,要不要做些流苏?”
“打架的时候会不好出手。不过,你要是喜欢,做也无妨。”知融将头发捞到一边,正好露出雪白的颈子和耳坠子,“我的做流苏,你的就不做。”
那倒是,知合从来都是站在知融身后的辅助。
两人的耳饰向来是共用的,知融用左边,知合用右边,因为两人都只打了一边的耳洞。
小时候爱美,学宗门的同门穿耳洞,痛的不行,还是想打,拉着师兄哭。
夜间的时候,知合让知融掌着小灯来看,知融一凑近,师兄原本圆润的耳垂也有了可以戴耳饰的耳洞,知融不知道该说什么。
知融手巧,总是爱捣鼓一些细细碎碎的小首饰,没想到,倒也做出了些名气。
同门好些人会来求,但是大部分还是落在了知合的妆奁中,知合的妆奁从一开始的一个到现在的叠着放。
这其中一套碧月珍珠粉凤花冠最为好看,海观师姐他们来求,都没有求到。
最后,知合在知融面前戴过一次,特地下山学了《牡丹亭》,就在内室,夕阳红黄,洒在地上,随着翩跹的步子缓缓伏下,眼波流转地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恨不知所终,一笑而泯。
却最终,爱恨来往,刻骨铭心。
知合最爱《牡丹亭》,只是后来搁置了,也就没有再学。
“改日,我再做个珍珠镇蓝的冠给师兄,师兄再给我唱《牡丹亭》。”知融左边摸摸右边摸摸。
“看你什么时候做成了。”知合笑了。
“我明日还想去通天树看一下。”知融说,“若是这里真的只是幻境,只有通天树可以证明央是否还在人世。”
一旦圣女陨落,通天树就会孕育新的树胎。
“我陪你去?”知合说。
“不用,我们兵分两路。”雨丝渐停,潮湿且清新。知融嗅了嗅,把怀里的灯和初霁八角伞掏出来递给知合,“姜杪说,这个引路灯是通玉碎片,我信不过。我想让师兄把这盏灯放在两月之下。”
两月和引路灯若真的是通玉幻境,初霁八角伞中的通玉必会使其扭曲,一方面可以证实幻境真假,一方面也可以证实引路灯是否是通玉碎片。
知融随手扎了高马尾,转身要走,却被知合拉住手腕,“带上白鸟剑,小心行事,千万平安。”
通天树在夜中摇晃庞大的树冠,叶子落呀落,仿佛落不完。
“我一会儿进去看看,你就为我护法。”海红说。
海红是魂体,与未凝成魂魄的树胎并不会产生排斥。
以剑为笔,借通天树灵识化阵,峦雾携这方山水灵气入阵,枝叶静止,知融将白鸟剑插入阵心,盘腿而坐。
海红挽着灵气,融进通天树。
通天树内,四方开阔,浮动着春辰色灵气,像是暮春出来,万物破土发芽那样,浓得近乎温湿,羊水般。
灵气飘飘荡荡游动,游鱼归水,跟着灵气不断向前走。
一个春辰色的茧,蝴蝶纹暗淡。
灵气飞速游向茧,海红伸手去捞,却来不及了,灵气进入茧中,茧开始蛹动,像是胎动。
一瞬间,通天树上方出现裂开的声音,很轻很脆,通天树慢慢抽离静止状态。
不再掉叶子,从山谷开始草木生绿。
海红被抽离通天树,“这里面有树胎!”
知融拔剑起身,长风乱舞,她飞身上了至高处,掐诀引生机,同时抛出阵法笼罩住山谷,让生机和绿色停在阵法中。
垂下头,“我知你被困,心中不甘,只是,还未到时间,暂且忍耐一二。”
通天树安静下来,知融下来。
海红问:“为什么不让树胎生长?这样不就可以制止姜杪了吗?”
“树胎生长至成熟需要时间,姜杪能压制一次就可以压制二次,不如将其放在阵法中让它有足够的能力后,再下手。”知融说。
“应该是通天树结树胎之时,被姜杪乘虚而入。”海红说,“因为树胎并不大,还只是春辰色,灵气进去后,游入茧中,为其唤起了一抹生机。他想憋死树胎?”
“我倒觉得,他没有那个心。他要是想害死树胎,直接斩了通天树不是更直接?”知融将白鸟剑收回剑鞘,眸光冷冷,“爱彻底,恨却不彻底。”
“他想用通玉化出幻境制止通天树吸取灵气,”知融说,“再用央的魂魄造一个幻境,就像是神一样,骗过其他人。可惜了。”
可惜圣女死后,通天树就会结果;可惜双月现身,暴露了他。
“现在的央,只是魂魄吗?”海红抬起头看着树冠,“那我们送出去的寨民也是假的吗?我们一开始就进入幻境了。”
“应该是的,他大概没有想到会有修士突然进来,猫脑子转不过弯,一急之下,演了一出戏,把我们带进了幻境。”知融说,“先回去休息,明日再看。”
回去后,床帐中亮着橘黄的灯,一段不长的梦,那人像是单薄的纸影。
“回来了?”知合撩开床帘,“过来。”
知融脱去鞋袜衣物,进了床帐,“央确实不在人世了。”
知合膝行过来,手拢着灯芯,“但是树胎的魂魄在灯芯里。”
忽明忽暗的灯芯里,蜷睡着一个婴儿似的魂魄。
两人凑近了去看。
“这是下一代圣女。”知融被温热的火光烤的发烫,“谁把她放这里的?央吗?”
“我不知道。”知合摇摇头。
“双月之下,初霁伞共鸣,但是引路灯并没有发生变化,就在我要回去的时候,这灯芯就有了变化,细看之下,看见了和通天树气息相似的魂魄。”
知融说:“大概是和通天树产生共鸣了。灵力进入通天树为树胎注入生机,差点我们就被发现了。”
“嗯?”
“圣女生魂,草木荣生。”知融说,“我用阵法围住山谷,没有让灵力泄出来,可以拖延几日,在这几日得尽快找到出去的法子。”
若是被发现,不知道姜杪会做什么事情。
“他把树胎用通玉静止,是为了防止圣女降生。那魂魄在灯芯中是为了什么?”知融说,“而且引魂灯在双月之下没有发生变化,那真的通玉碎片在哪?”
“解铃还须系铃人。”
窗外的夜慢慢淡了,一丝血丝的红,天即将破晓了。
“或许,解题之人就在眼前。”
央一伸手把猫抱在怀里,猫猫头靠在她的胸膛,柔软的发丝树枝一样遮天蔽日,透过枝叶,看见她颤动的睫毛,看见她的生机,猫安分下来,也不闹腾了,安安静静地伏在她的怀里,微弱的心跳勾连着他,他想代替那颗心脏,在她温热的胸腔里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