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一株庞大的通天树,枝叶落雨一样,几乎要淹没整个山谷。
复祇之战中,湘南一带的神树万叶枫香被毁,枫木圣女在树胎中夭折,传承被毁。
蝶母重现,留下一枚种子,就是如今的通天树。
通天树结下树胎,然而由通天树诞育的圣女却体弱早逝。
猫踩楼梯一样,踩着落叶站在知融前面。
这才看清猫的眼睛,很少见的柔蓝色的眼睛,既像是湖水又像是稻田的水,很温柔。
猫喵了一声,抬着爪子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和嘴,摇了摇头。
“好漂亮,好有人性的猫。”女孩子爱猫,海红要伸手去摸。
猫躲过了她的手,有些着急地喵喵叫,柔蓝色的猫眼睛渐渐有了水光,猫指着知合,拍拍他的手。
“你是想说话吗?”知合看到猫点头,猫伸爪子指了指通天树。
“借助通天树做阵法?”知融揣摩着说,通天树是神物,周围灵气浮动,像是雾般笼罩着几人,确实是开阵法的好地方。
得到了猫一个“你好聪明”的眼神。
布置完阵法,猫坐在正中间,眉心的朱砂色毛毛显得愈发鲜艳,猫开口了,“你们是来这里找烛火的吗?我是这里的山鬼。”
声音像是阳光下从房檐上流淌而下的雪水,看似温柔,却没有温度。
山鬼是只猫。
“大人知道?”知融看着阵法中间那只猫,“大人需要我们做什么呢?”
有所求,故引路至此。
“我想请你,陪我进入幻境,找回这里的人。”猫晃了晃耳朵,他坐得很端庄,柔蓝的眼睛倒映着知融的身影,像是万众之中只选择了她,清澈却枯寂,“只有你可以。你手里有通玉碎片。”
猫似乎穷尽了毕生的好言语。
他垂下猫猫头,只能看见两只猫耳朵和圆滚滚的脑袋,看起来很可爱。
“你怎么知道?”知融想要伸手摸摸小猫头,猫却躲过了她的手,丝滑的动作可以看出经验很丰富了,瓷一样的手抓不听话的孩子一样把知融的手抓回来,知合没有转头,死死摁住师妹的手,无声威胁她再不听话睡床底。
知融严肃地站直,不看小猫头了,“你见过?”
通玉气息并不容易被察觉。
猫抬起头,猫歪头,“你身上的气息和这里的人消失后的一模一样。你知道的,我们妖族嗅觉很灵敏。而且,我们湘南也藏有半块通玉碎片。”
原来如此。
“那你不是山鬼吗?这里人消失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又为什么要帮你?”知融问。
猫却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看着她。
“你不说,我怎么帮你?”知融似笑非笑地看着地上的猫。
猫甩甩尾巴,“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消失的,我只记得我在闭关的时候,一只兔妖迷了路,我就去为她引路,没想到她骗了我。”
“山鬼受一方香火,可助妖脱鳞去毛,完至人形。”猫的耳朵晃了晃,“她联合一个人想要杀了我,成为山鬼。因为山鬼由圣女选择,然而现任的圣女却没有像是前几任一样早逝,很多妖都等不及了。”
妖族向来野心蓬勃,纵然是同族,也不存在什么同类之情。
知融倒是能理解,换个看法就是植物动物不是一家,有了人皮,骨子里还是动物植物,往上数上百代,也不见得是同一个祖宗。
“等我意识到不对,圣女他们就不见了。我回来后,发现只有通天树多出了几分非同寻常的通玉气息。”
“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去找那只兔妖。”
“什么人和兔妖联合?”阳光一点点隐没,猫彻底在树影下看不清晰。
“那个人鼻尖有颗痣,看着很年轻。”
身怀通玉,鼻尖有颗痣,只有士藏符合这两个条件。
通玉,空间扭曲,兔妖,山鬼……
这一切都太巧了,如果山鬼说的是实话,那么兔妖是由于等不及了才联合士藏,士藏为寻找剩下的通玉,而兔妖可以在没有圣女的时候杀掉猫取而代之,待一切恢复正常后,尘埃落定。
如果山鬼说谎了……
可是若是没有兔妖,士藏也可以来到利用通玉之间的吸引和能力找到通玉碎片,兔妖到底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还是要进去看看。
知合抓住知融的袖子扯了扯,顺着力道,知融和知合咬耳朵,然后问,:“我可以带人进去吗?不是人的也可以吗?”
“可以的。”猫甩着尾巴,先进入幻境。
故人听滴漏,长命长丝线,夜风来,吹灭了小竹灯,院子里的一树杜鹃已经不剩多少了,有什么在夜里悄悄的腐烂。
猫轻巧地踩着瓦片,跳下来,用爪子挠了挠门。
花青色的裙摆从橘红的烛光中走出来,银蝴蝶在她腰间振翅欲飞,她探头望了一下,猫轻轻地喵了一声,怕惊动这只蓝蝴蝶。
央才注意到脚边的猫,猫很自来熟地绕着她的腿打转,尾巴高高翘起,“山里的野猫?”
猫不满意的叫了一声,有点委屈,巴在央的腿上,喵喵叫。
央想了想,发现只有猫,没有别人,才把猫抱回房间。
猫把小猫头靠在央的胸脯,很有力的心跳,猫开心地拿爪子拍拍央的脸,柔蓝色的猫眼睛化了冻一样,像是要把央温暖透了一样。
竹门被关上,只能看见那一窗明黄的灯,还有小猫叫。
幻境里的寨民已经走出去,山鬼引路,猫在前面带领寨民穿过雾瘴回到自己的家乡。
猫猫是只很善良的山鬼。
“往常都是谁为你提灯呢?”知融提着灯,山鬼说,引路需要山鬼和提灯人。
“是央。枫木圣女。”猫蹲坐着看着最后一个寨民回家,甩甩尾巴,“你要找的通玉就是你手里的那盏。”
“但是请等我进入幻境,你再收回去好吗?”猫柔蓝色的眼睛跳跃着蓝色的烛火,他说,“央还在里面,她不愿意出来,我要去陪她。”
人,如果陷入幻境里,是很难出来的。
知融第一次见这么容易就拿到东西了,有些惊讶,猫却说,“那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她不是不记得你了吗?”海红看着小小的猫。
猫进入幻境的时候,直奔一个少女而去,少女只是有些惊讶,然后捧着几枝枫树枝就离开了。
好几次,都没能靠近少女。只能选择先去找其他寨民。
其间路过几次少女住的地方,猫都会停下看一会儿。
猫好像有些难过,耳朵下垂,“没关系的。央总会记得我的。”
本着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的原则,决定再陪猫去找央。
“央,不会说话。历代的枫木圣女都不会说话,名字也都叫央,是他们祖先名字的一半。所以,他们不能出去这座山。”猫在前面走,这里的月光真的很好,是流水,是惊鸿美人,猫说:“央还小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小小的一个女孩,我们遇见的时候,她抬头看我,我从树上滑下来,她接住我了。我说我想当山鬼,她就写字告诉我,她可以做我的第一个信民。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山鬼,后来,我随着故人去了白川。”
猫停在门口,驻留了好久,抬起爪子又放下爪子,踌躇了好一会儿,才踏进那个种着红枫树的小院子。
“圣女,可以做信民吗?”知融趴在桌子上看那盏摇摇晃晃的蓝色烛灯。
“他们自有他们的因果。”知合看着窗外的月光慢慢分开,一小半回归了现实,还有一大半还在沉溺。
海红没有撑伞,抱着手,“真是……在求什么呢?”
东方既白,那轮太阳慢吞吞爬上云端,开始放开他那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枫树的树叶尖尖染红,猫在枫树下要跳着去抓那些枫叶,央坐在一边看他,笑眯眯地。
央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坏猫。
猫用猫爪在旁边画:好猫。
央把猫放在肩膀上,猫呼噜呼噜贴着她的脖颈,猫总是喜欢你温暖的东西。
央提着锄头去山上。
山上的野茶尖尖凝着露水,猫蹲在她的肩膀上,认认真真地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侧脸,春天似的眼睫,夏天的眉眼,秋天的唇瓣,冬天的呼吸,央就是这样的一年四季。
央摘着野茶放进嘴里咀嚼,一股子蓬勃鲜活的茶香被咬碎了融进血液里头,她捏着茶叶,给猫闻。
猫猫头却凑上来,柔蓝的猫眼睛圆溜溜的,水汪汪的,温柔的像是山间的风,里面暗潮涌动的东西又像是野茶叶,轻轻一抿就足够浓郁。
在她的目光中,猫凑上去,伸出舌尖,一下一下舔舐她唇间的茶香,虔诚的像个信徒。
央瞪大了眼睛,猫跳下去,踩着湿软的红土地,落下的脚印,和央并列在一起。
夕阳中,央又在院子里种了一个橘子树,提着猫猫的爪子,在泥巴上摁上了两个梅花印子。
知融他们到的时候,就看到院子里的大枫树下坐着穿着月白色衣袍的青年捧着茶杯喝茶,很香的茶,一整个院子都是这个味道,有种喝一口,血里面都会带着这个味道的错觉。
柔蓝色的猫瞳看了他们一会儿,招手让他们过去,笑得眉眼弯弯,“喝茶吗?新茶。”
“原来,你能变成人啊。”海红看着这个山鬼。
“我是妖啊。”姜杪说,“人有的,我们妖也有。”
知融看着那个亮着光的小窗子,“你找到让央出去的办法了吗?”
姜杪愣了一下,又垂下眸子喝茶,“还没有呢。”
“我有一个办法,要不要?”知融弯着桃花眸子,里面的春水潺潺,还有些寒意,“央不能一直在这里吧。”
姜杪望着那扇窗,“我再想想,我再想想,有什么更好的法子让她出去。”
央出来了,看见知融他们,和姜杪做手势,姜杪点头,她就笑了。
她有一张鹅蛋脸,头发乌黑编成辫子,辫子上开着蓝色的花,振翅的蝴蝶,月亮似的眼睛,山一样的鼻子,和枫叶一样的唇,像是组成这里的一花一木,就连这里的光也格外偏爱她。
她指了指茶,做手势。姜杪在旁边翻译,“她问你们这里的茶怎么样?好喝吗?”
知融含着笑点头,“这是我第一次喝道这样香的茶。暗损昭华,一缕茶烟透碧纱。”
央有些惊讶,笑了笑,点点头。
姜杪就这样望着她,隔着纱一样的月光,目光不曾偏移过。
猫就是这样的,望着你。
今晚的月亮又分开了一些,露出了含羞的另一半脸,而另一半懵懂。
由于幻境和现实相连接,可以像是狐狸书灯一样在一定的时间里穿梭。
山谷里的通天树看起来很寂寞,它的叶子不停地在落,地面已经堆积了很厚的叶子了,走在上面有响声。
“央呀。”阿婆坐在院子里剥豆子,脸上的褶子呢,阿婆玩笑说自己是老树成精,风割破了她的脸,让她从少女变成了老太婆,就像是树一样。“央呀,每一个央都好可怜。”
“阿妈阿爸是老树,吃百家饭,不会说话,就成为圣女,一个人守着山谷,好可怜的呀。”阿婆晃着怀里的孙女,“那时候,我就这么晃着她的,她怀里抱着山鬼大人呢。”
寨子里的人说,央会变成这里的枫树,变成这里的蝴蝶。
央呀央,不要忘记回家的路。
枫树啊枫树,再高些吧再高些吧。
山呀山,不要掉眼泪啦。
蝴蝶啊蝴蝶,不要等咯不要等咯。
快回家吧快回家吧,都快回家吧。
阿婆唱着,月光照着,寨子安安静静地躺在大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