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大雪纷飞。
风声呼啸中人头攒动,声音嗡嗡不清,如同万千蚊蝇叨扰徘徊,或是挖苦讥讽,又或是威逼利诱。
源尚安于满地银白中艰难抬首,受刑后的躯体伤痕累累,鲜血沿着腿脚淌入雪泥,绽成一朵朵寒梅。
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带刺的铁棍包围着他,只为逼他亲口认罪。
可笑半年之前,他还是举国上下公认的英雄,人人见他都要敬一声义士,就连年幼的新帝也引他为心腹近臣,仰赖他出谋划策,好对抗不肯放权的太后和丞相。
然而新帝生性懦弱,哪里是个能乾坤独断的天子?软磨硬泡下便也认了命,一切听凭丞相做主。
事到如此,他早已了然于心。
通敌谋反的大罪被扣在了源尚安头上,丞相党羽咬死了他勾结外敌柔然意图不轨,此前种种壮举也不过是出于墙头草的本性而选择临阵倒戈,势要置他于死地。
此人留不得!这是丞相宗楚宁一党的共识。
先帝驾崩后诸子年幼,彼时身为前丞相高纫兰麾下幕僚的源尚安竟然从中牵线搭桥,亲手为人布下死局。
而后新帝即位改元延昌,却因暗弱遭内宦把持朝政。源尚安立刻转投此人,半年后又将他亲手诛杀。
前前后后不过一年,何等反复无常!放任下去势必养虎为患。
“源大人,”白鹭阁主事高高在上的声音响起,“认罪吧,也少受点折磨。”
腿骨已被人生生敲碎,他又自幼体弱多病,明眼人都觉得熬不过酷刑伺候。
早已准备好的供词递到了唇边,只待他签字画——
源尚安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夺过供词咬到粉碎,片片莫须有的罪孽连同点点碧血从口中一并涌出,却难消泱泱悲愤:“……做梦!”
“你!你找死!”
审讯人怒吼着要揪住源尚安的衣领,手还没落恰被尊者叫停:“住手。”
“柳都统,这……”
“我叫你住手!”
“……是。”
躯体沉重落地,带得源尚安又咳出了点点朱血。
人声窸窸窣窣,忽远忽近地听不真切,源尚安只零零星星地捕捉到了一点字眼,什么“大捷”“兄长立功”“陛下”……
陛下要见他。
陛下要见他,但不是现在。
现如今他一身病气又神志不清,哪能回话?
至少得等个严冬结束,春暖花开的好日子。
……
“故卿、故卿?”
好友乔沐苏关切的低语传来:“你怎么样,好些没有?宫里的马车过会儿就要来了。”
源尚安说不出话,过往的时日里声嘶力竭地为自己争辩已成了习惯,以至于当下要编一个宽慰人心的谎言对他而言早成了奢求。
阳光于他毫无防备之时直刺而来,源尚安本能地闭上眼睛伸手遮挡,光明透过五指的缝隙漏在了眉宇间。
过往无休止的黑暗已经叫他无法适应光明,源尚安怔愣片刻,甚至本能地开始怀疑这份温暖是否真实存在。
好半天他才放下手来,确信这是太阳,是带来温暖普照众生的太阳。
侍卫长伸手道:“源大人,请吧,陛下正在显阳殿中。”
初春下的朱墙金瓦蒙上了一层柔光,鸟雀叽叽喳喳地来去不停,偶有宫人走过也都是低头不语,怕冒犯了达官贵人。
显阳殿匾额下的老太监身材矮小,瞧起来慈眉善目,笑呵呵道:“源大人到了。”
源尚安客气回礼,瞥见殿中的中年男人。
丞相笑道:“源常侍别来无恙。”
源尚安看向双腿的瞳孔不余温情,复又抬眸对视道:“有丞相挂念,下官怎敢抱恙。”
丞相略微点头,而后轻叹道:“不容易啊,不容易。能从白鹭阁那样的地方爬出来,着实令人佩服。”
“出来了又如何,还不是因为圣上天恩浩荡,当初解释不清的地方可是太多了。”
“住口,”丞相看向一侧的子侄,“谁叫你胡说八道?”
源尚安轻声一笑,对这出双簧心知肚明。果不其然丞相又道:“少年轻狂,有些话不必在意。源常侍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出来。”
说出来又如何,他没有许给源尚安必定帮助的诺言,不过是一句客套,他也料定源尚安不会接话。
不曾想源尚安却道:“确有一难处,只是不知丞相可愿出手相助?”
“……什么?”
源尚安正色道:“下官想澄清冤狱,整顿吏治,扬我大魏国威,庇佑天下万民,使之无冻馁之迫,无兵燹之患——不知丞相能否伸出援手,带动百官上行下效?”
面前人顿了顿,似有一瞬也被他决绝的气势震撼,须臾后才失笑道:“如今是太平盛世天下无忧,何来饥寒交迫之说?源常侍的忙哪还要人来帮。”
忽高忽低的惨叫徘徊不去,血迹蔓延开来,无辜者在苦痛中挣扎等死。地牢里的一切匆匆划过脑海,显得身侧高官们的玩笑格外刺耳。
源尚安收回了目光,老太监恰好跨出门槛:“宣散骑常侍源尚安觐见。”
源尚安随人进殿,正要跪下行臣子之礼,年轻的天子却抬手示意不用。
“……平身吧,不必了。”
他的声色动作都沾染了局促不安的意味,源尚安隐约觉得蹊跷,却也不好贸然开口过问内情。
“谢陛下隆恩,”源尚安拜道,“不知陛下宣微臣来此有何吩咐?”
天子垂下眼帘,不知是在看谁担心谁,顿了顿才道:“源尚安,朕……知道你冤枉。”
“朕已命度支部拨给你三千两白银,其余药物你随时可以去太医院取。”
源尚安作势要叩首,如此圣恩再不拜谢多少于礼不合:“陛下圣恩浩荡,微臣受之有愧。”
“平身、平身,”年轻的帝王轻轻咳了一声,“故卿,以你之才,只留在朕身边难免有些可惜。”
源尚安道:“能在陛下身侧效力乃是微臣三生有幸。”
混迹官场多年养成的本能让他这句恭维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不假思索,可说完了源尚安才意识到不对。
自从他进殿以来,天子言辞之间流露出的态度便不大对劲。帝王本是九五之尊,合该昂首阔步睥睨天下,可这少年天子举手投足间俱不自然,似有满心愧疚无以言表。
以及对背后某种力量的怯懦。
方才瞧上去和蔼可亲的老太监此刻道:“今儿可是源常侍大喜的日子,陛下怎么还给忘了。”
年轻的帝王立即也换上了笑颜:“是啊,朕险些就忘了说了。源尚安,这一年来你着实不易,朕要提拔你。”
“陛下,微臣——”
天子心意已决:“朕和丞相商议后,已决意提拔你做夏州太守,替朕护佑边陲。”
“……夏州?”
源尚安虽在京城做官,但从前也曾留心过各地州郡的情况。
夏州地处西北接近边疆,气候又干旱少雨,故而城镇荒凉居民贫困,是名副其实的苦寒之地。加之边疆一带往往都用来流放人犯,近年来又监管不力,逃脱了不少歹徒。这些人没地方去,只好聚在一起落草为寇,以打家劫舍为生。
而无论是哪一个痼疾,眼下对于源尚安来说都是致命的。
他才从地牢里捡回来一条命,如今却要去这乱成一锅粥的地方。且不说一路上风霜消磨他这副病体能否受得了,就算到了怕是也有一群豺狼虎豹磨牙吮血,等着将他分食殆尽。
源尚安眼神冷却,这还算是提拔么?这分明是找个由头将他驱逐出京。
瞳仁随之颤巍,不甘一瞬大过了一切。这显然是叫他去夏州等死。
可就算留下来又能如何?他在洛阳早就没有立足之地了。父亲不日也要奔赴边关,兄长已被派去平叛,师兄更是早已弃他而去投奔他处。
他已经是真正的众叛亲离。
天子又轻轻重复了遍:“源尚安,朕思量再三,还是觉得这太守之位予你才是上上之选。”
“你若是没有其余要事,过两日就赴任吧,州府也不可无主太久。”
这就是天命已定,不容他更改了。
源尚安却并无退却之意:“陛下……”
少年帝王垂下眼帘不与对视,似也有过于心不忍,却终是有口难言。
倒是一旁的老太监又接过了话头,恭维道:“贺喜大人升迁呐!”
眸光骤而一转,源尚安扫过他的面容,只听他又道:“源大人可是忠良之后啊,哈哈。”
源尚安收回眼神,对他的弦外之音了然于心: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忠臣良将就该俯首听命。
不论到底是君要臣死还是其他人推着要他死,他都必须乖乖听话、安安静静去死。
他应声接命拜谢皇恩,藏在玄色文官袍底下的右手却是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凭什么。
他偏不要听天命遂人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