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是俯身朝嬴政行了个礼,然后开口道:“回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秦以军功定天下,陛下威震四海,一统六国,此乃开天辟地、古之未有之功绩,岂能再一味沿用古之旧仪?今大秦强盛,非往昔可比,封禅之礼也该增添新制,以彰大秦之威才是。”
“且陛下万金之躯,岂可屈身于简陋的蒲车之中,埽地为坛,席用菹秸就更是不妥,过于简朴恐有损大秦国威。”李斯一开口就将老儒生给否了个七七八八。
儒生们很生气,但李斯不为所动。
事实上,在嬴政到来之前,关于封禅礼的细节他们就已经吵了好几日了。
主要就是以来自山东六国旧地的儒生为主的守旧派,和以李斯、其余法家大臣为主的创新派之间在吵。
从祭祀品到礼节细节,从帝王服饰到上山路线,总之只要是一个能拿出来讨论的点,双方都能在对方的安排中找出自己不满意的地方来。
多番争论,李斯一派嬴多输少。
谁让他们是最了解嬴政心思的那一批人呢,只要拿出某处安排不符合当今国策,不符合陛下的预期这一个理由,就能让儒生们一个个只能吹胡子瞪眼了。
更何况李斯还是个吵架高手,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这些张口闭口只能拿出“祖宗之法不可废”的儒生们,他并不怎么放在眼里。
若真要说的话,能被他放在眼里的儒生也就只有一个当今的儒家领头人淳于越了,可谁让这次淳于越被留在咸阳了呢。
嬴政甚至不让他到封禅现场来,态度已经表现得足够明显了。
“陛下!”老儒生眉头紧皱,立马就要开口,可惜很快被嬴政打断。
“李斯,说说你的安排。”嬴政扫一眼老儒生,没回应他着急的神色。
“唯。”李斯立马开始向嬴政阐述他和其余几个法家大臣商议好的祭祀安排。
其实他说的这些,早就已经给嬴政递过折子了,只是嬴政太忙,而且平日里还得抽空应付非要拉着他锻炼身体、放松身心的小女儿,所以多少没时间看。
相比于老儒生禀告的时候而言,听李斯的话,嬴政表情就要闲适多了。
不愧是他最喜爱的大臣,这做事就是妥帖,条条框框都十分符合皇帝陛下的心意。
就是该这样嘛,周都亡了,还讲究个锤子的旧制,他的大秦如此强盛,就该探索符合大秦特色的新兴道路!
质朴?他是千古第一帝王,封禅就是为了展示大秦威仪,展示他的功绩的,若是不把各种贵重的物品、奢华的装饰、强大的武器威武的军队都给展示出来,那他不是亏了。
一路上刻了那么多刻石,千里跋涉到泰山来就为了装朴素祭祀山神?
傻子才干!
殿内的气氛变化十分明显,李斯等人精神面貌良好,众儒生则是一个个的脸黑得都快能下雨了。
刚刚说话的老儒生更是感觉心里的火气蹭蹭蹭地冒。
这群该死的法家人,真是一天天的都在给他找不痛快!
嬴政没来的这几天他们争辩不过法家人,他们忍了,毕竟法家人粗俗冷硬,他们儒生不与之计较,可现在嬴政来了,他们还是被忽视得彻底……
好吧,其实老儒生也早就做好准备了,毕竟当今陛下看重法家,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他不过是存着侥幸心理,想要试试能不能先一步开口,让陛下遵守祭祀礼节罢了。
事实证明,儒家在当今的大秦,实在是人微言轻啊,尤其是在陛下的事情上……
祭祀细节很快被敲定,大多是李斯一派的人在阐述,偶尔儒家人会插几句话,大多数意见会被驳斥回来,少数会被勉强接纳。
儒家人憋屈,可人在屋檐下。
唉……这天杀的世道!
底下人在掐架,嬴政倒是没受什么影响,他甚至看热闹看得很开心,朝局嘛,就是需要平衡的,若是底下人哪一天不互相争斗了,那帝王就该考虑考虑是不是自己的治理方式出问题了。
确定好上山的具体日期和时辰,嬴政大手一挥宣布朝会结束,先一步站起身离开了殿内。
顶头上司走了,众儒生纷纷又开始给法家众人递眼刀。
“丞相可莫要太过得意忘形,不遵循礼制,最后若是得罪了泰山神灵,可是会引天下人耻笑的。”
虽然很多人都想骂李斯,可他毕竟是丞相,位高权重,年轻儒生们今日能来到始皇帝面前,都是已经被抬了咖位的了,自然不能再随便开口,所以还是一开始说话的老儒生来阴阳怪气李斯。
这老儒生官职不算高,但他辈分高啊,年纪也大,还算是有点话语权。
李斯面不改色回道:“此次封禅必定大获成功,不牢诸位费心,基于诸位最近的表现,吾本不想多说,可谁让本相一心都是为了大秦安稳,为了陛下安心呢,本相劝诸位一句。”
他语气冷冽,掷地有声:“诸位说话做事前,还是多想想自己脚下踏的是哪国的土地,自己又是在谁的麾下领俸禄做官吧。”
为臣下者,不为帝王分忧积极解决问题也就罢了,居然妄图用自己的想法影响、左右上位者,真是活腻歪了。
李斯不再多说,带着自己身后的众人挺直腰杆走了出去。
儒生?
一群迂腐之辈,不足与谋。
——
下午酉时三刻,嬴政正一个人坐在桌案旁翻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让人去找青元公主一起用哺食的时候,得知公主早就出门去了,只能自己一个人吃饭的缘故,陛下现在的脸色不太好,表情十分冷硬。
周围站着的侍人一个个小心翼翼,眼睛都不敢乱瞟。
殿内氛围十分压抑。
“陛下!青元公主回来了!”赵高的突然闯入,打破了殿内的安静。
嬴政皱眉,“回来了就回来了,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这赵高真是越来越吵闹了,以前也不这样啊,难道是最近懈怠了?
烦。
赵高喉头一紧,默默咽了口口水。
“陛下。”他压了压跳得很快的心跳,道:“公主带回来两个人,还有一只赤雁。”
人?
“什么人?”
“看穿着应该是附近的黔首,两人都浑身是血昏迷不醒,公主带着他们去找太医了。”
“赤雁呢?”
赤雁出现可是祥瑞,由不得嬴政不在意。
“公主说是在山上捡到的,那只赤雁翅膀受了伤,像是箭伤。”
嬴政指尖敲击着桌案,很快站起身来抚了抚皱巴的衣角,提步往门外走,“过去看看。”
嬴政找到赵青元的时候,赵青元身上带血带泥的衣服还没换。
夏无且带着几个医者在给她带回来的那俩人清理伤口和包扎,赵青元则是伸着头在那围观。
听到外面的人禀告陛下来了,她一偏头,就和高大威严的嬴政对上了眼。
嬴政狠狠皱了下眉,实在是现在他的小女儿完全就跟个泥猴子似的,衣服是脏的,头发上是沾了草的,脸也是灰扑扑的,半点没了出门前他看到的那副可爱乖巧样。
“怎么搞成这样?”
“哈哈。”赵青元露出一个尴尬的笑,“我本来想着去山上转一转的,谁知道突然有只野猪冲了出来,我一个没注意,就摔了。”
事实上,赵青元摔了是因为她看到不远处的山坡下倒着两个血糊糊的人,被吓了一跳,然后踩到了石头……
至于野猪,那当然也是存在的,只不过那家伙还没近到她旁边呢,就被章邯给射死了,现在应该是被带到厨房去了。
嬴政视线在赵青元身上反复扫过,确定她脏是脏,但没受伤之后,眉头才松了些。
“这两人看着都伤的不轻,你先去换衣服,在这守着也没什么用。”
“哦……”在老父亲嫌弃的眼神中,赵青元被蒲草带走了。
唉,她这个爹啊,明明一开始还担心得很,一看她没事立马就开始嫌她脏了……啧啧。
换好衣服后,赵青元先见了章邯。
“公主,那赤雁被陛下喊人带回寝殿去了。”
赤雁也是赵青元在那两个黔首的旁边发现的,受了伤在地上扑腾就是飞不起来,蒲草一见就喊着说什么祥瑞,赵青元想着应该能讨她爹欢心,就一起给带回来了。
毕竟祥瑞这个东西嘛,是个帝王都喜欢,更何况嬴政还是个格外相信这些的帝王。
“它那个翅膀应该能治好吧?”赵青元脚步一转,往嬴政寝宫的方向走去。
一只大雁,若是翅膀不能用了,那怕是得抑郁了。
章邯点头,“太医说休养一段时间就能好。”
“那就行。”赵青元心情很好,那赤雁长得很漂亮,而且年岁不大,真要能治好的话,她还能养来玩玩。
飞禽这东西,养熟了用处可大了。
“阿父!”赵青元人未至声先至,“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嬴政正端坐在桌案边,跟躺在特制笼子里的赤雁大眼瞪小眼。
这家伙虽然受伤了,也不怎么动,但那眼神还真有点唬人的样子,嬴政看了只觉得格外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