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令徐妙宜意外,离开定州后,商队没有西行,而是一路向南,并且捎上了那个名唤陆茯苓的武婢。
在驿站歇脚时,陆茯苓主动与她解释:“年关将近,公子好心放我回青州探亲,恰好与五爷他们同路,便请五爷捎上我一程,到了燕郡再分别。”
小娘子容貌甜美,性子和善,徐妙宜心中虽存有一丝戒备,但十分感激她一路照顾自己。
“黎郎中说,我昏睡了将近两日,期间一直是陆娘子在照料我,多谢您。”
陆茯苓笑道:“顾娘子太客气了,出门在外,同为女子,理应互相照应。况且商队里各个都是儿郎,除了五爷时常过来探视,其他郎君碍于男女之防,不便近身照顾娘子,他们总是向我打听娘子的消息呢。”
徐妙宜默然,胡商过来探视,无非是想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不要耽误了试药进度。
正如在山崖上时,他没有听从属下劝阻砍断马鞭,是因为他不想失去药引。
但陆茯苓不知晓其中秘辛,“我瞧五爷待顾娘子是极其上心的。”
徐妙宜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
两人正闲聊着,卫栩带着黎志推门而入。
陆茯苓起身向卫栩行礼,“五爷来得正好,娘子这两日身子已恢复了许多,方才刚用过晚膳,奴婢先行退下了。”
小娘子一离开,屋里温度骤然,对着两张如出一辙的冰山冷脸,徐妙宜柔声问:“郎君今夜怎么过来了?您的腿已经康复了吗?”
卫栩行至床边坐下,“已无大碍。”
也不知郎中给他用的什么灵丹妙药,痊愈速度着实惊人,徐妙宜不动声色往床里侧退了退,悄悄与他拉开些距离:“郎君无碍便好。”
“前几日顾念你昏迷未醒,我让黎志给你断了药。”卫栩道,“如今你已恢复得差不多,是时候该服药了。”
黎志上前,奉上一碗热腾腾的汤药、
闻着熟悉的酸苦气息,徐妙宜胃里不适,但还是乖乖起身端过来,喝得一滴不剩。
汤药她从小到大喝习惯,只是有点受不了服药后的心痛异样。
心口处先是如针扎般刺痛,尚能忍受,渐渐越演越烈,徐妙宜香汗淋漓,死死攥着被衾,呼吸一声比一声急促。
怎么会这样?从前她虽感到不适,但至多也只会觉得针刺蚁啃,从没有像今夜这般剧烈,恍惚间竟有了万箭穿心的感觉。
她痛到将身子蜷缩起来,指尖深深陷入掌心,沁出血珠,呼吸由急转缓,眼眸一闭昏死过去。
卫栩察觉不对劲,迅速将小娘子抱至膝上掌击后背,逼出她方才服下去的药,厉声质问:“怎么回事?”
黎志亦是惊出一身冷汗,匆忙在徐妙宜的百会、内关、人中等几处大穴扎针急救。
好在小娘子很快恢复呼吸,幽幽睁开眼。
望见自己伏在卫栩膝上,先前喝下的药汁全部吐了出来,徐妙宜顿时慌乱不已,哆哆嗦嗦从他身上爬起来,“郎君,我没事,缓一缓就能继续服药了。”
卫栩紧抿薄唇,冷冷扫了眼黎志。
黎志单膝跪地行军礼,请罪道:“属下该死,未考虑到顾娘子近来身子亏损、气血空虚,及时对药量稍作调整,以致顾娘子晕厥,险些酿成大祸,请主上责罚!”
卫栩沉声吩咐,“去找郭恒,领二十棍。”
三十棍下来不得打得皮开肉绽,还能有活路吗?徐妙宜想起年幼时被卢氏立规矩打掌心的痛,下意识阻止道,“郎君,不可。”
闻言,屋内两人俱看向了她,卫栩蹙眉,神色冷淡。
徐妙宜后知后觉自己不该多言,鼓足勇气解释:“现在商队里只有黎大夫一位郎中,万一郎中身子不适,还得请黎大夫看诊。况且黎大夫并非有意为之,郎中这样责罚他,实在太重了。”
她的确不想让黎志因自己受罚,一来心中不忍,二来,黎志本就待她不和善,万一事后对她抱有更深成见,最终吃亏的还是自己。
卫栩垂眸,似有所思量,徐妙宜惴惴不安等待着,终于等到男人开口:“去找郭恒领十棍,剩下十棍先记着。”
黎志叩首领罚,又对徐妙宜抱拳:“多谢顾娘子。”
他并不惧怕挨军棍,但真心感激这位顾娘子不计前嫌为自己求情,甚至于,她真的让镇北侯更改了心意。
要知道在镇北侯面前,从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待黎志走后,徐妙宜仔细观摩卫栩神色,见他敛去怒意,这才轻声开口:“郎君,不如让黎郎中先把药煎好了,再受罚吧。”
她想快点捱过去,多多歇息恢复体力,尽快养好身子。
事已至此,她竟然还惦记着一碗药,卫栩难得有几分兴趣,挑了挑唇角,“你不怕死吗?”
徐妙宜当然怕,拥着被衾点了点头。
卫栩道:“前几日在山崖上时,黎志让我砍断马鞭不要救你,你亲耳听到了,心中对他难道就没有一丝怨憎?他受罚,你难道不觉得高兴?”
徐妙宜摇头,“当时情况紧急,以郎君一己之力几乎不可能拉住我和马车,黎郎中身为郎君的下属,定当事事以您为先,若换做是我,设身处地,我也会劝您作出同样选择。”
“一码归一码,黎郎中今日并非有意为之,他受了罚,我也不会觉得高兴。”
这些都是真心话。
“顾窈。”卫栩看着她,“心软,只会害了你。”
“有勇有谋、果断决绝,这是郎君您要考虑的。”徐妙宜顿了顿,浅浅笑着,“而我一柔弱女子,有命活着便已经很知足了。”
烛火哔啵爆出一簇光焰,小娘子容色玉曜,眉眼温柔。
相处这么久,卫栩竟是第一次认真打量徐妙宜。
他又想起那夜山崖下,她用柔弱身骨撑着自己,傻乎乎割破手腕喂他喝血,以为这样就能够缓解他的不适。
哪怕在他因为隐月反噬晕死过去,她也做到了克服恐惧独自驭马穿过雪林,带他寻出一条生路,将他平安交给郭恒。
她看起来柔弱,骨子里极其坚韧,心思细腻聪慧,与初见时留给他的印象截然相反。
“今日先不必服药了。”
卫栩交代完这句,起身离开。
庭院里,关九郎正在行刑打军棍,郭恒在旁点数,黎志一声不吭。
卫栩走过去,众人停止行刑向他抱拳。
黎志咬着牙,“主上,属下今后绝不再犯。”
卫栩却道:“想个法子,让她别那么难受。”
他不能让徐妙宜死,她死了,一切前功尽弃。
这时他又想起孙大夫,孙大夫心软,也心细,定不会出这种错漏。
卫栩轻嗤,走了个孙大夫,来了个徐妙宜,偏偏都是心软的主。
……
一窗之隔,陆茯苓屏息凝神,仔细探听庭院里的动静。
她此行并非真的去青州探亲,而是替齐王出面游说青州刺史,周帝一日比一日病重,天下迟早大乱,与其让太子拉拢青州刺史,不如近水楼台先得月。
镇北侯知晓此事,而之所以带上她同行,一来是因为顾娘子昏迷未醒需人照顾,二来也是看在兵符的面子上。
那日太子派人在官道埋伏刺杀,齐王虽早有准备,可不知怎的,居然想请镇北侯替自己趟浑水,以刺探镇北侯与卫家割席的决心。
她数次劝谏,齐王却一意孤行,终是翻车闯了祸,连累镇北侯与顾娘子一同坠崖。
她陪着齐王前往驿馆向镇北侯请罪,不知两人在房间里说了什么,总之齐王出来时脸色很难看。
那天夜里齐王发了疯似的折腾她,他告诉她,为安抚镇北侯,自己被迫交出定州军的兵符,从今以后这八万兵马便归卫栩掌控。
其实她觉得这未必是坏事,有时齐王太过多疑急躁,相比之下镇北侯要沉稳许多。况且目前看来,镇北侯尚无意染指皇位,只想借他之手对英国公府斩尽杀绝。
被折腾得死去活来时,齐王在她身后冷笑,等将来他登临帝位,什么太子、什么英国公府都要跪在他脚边摇尾乞怜。
他还特地叮嘱,镇北侯身边这个女人不简单,要她仔细留意。
陆茯苓事事以他为先,不敢忘记任务。
起初顾氏一直昏迷,她除了探出顾氏体弱多病,并未察觉出异常,直到今夜亲耳听闻这番动静。
镇北侯太珍重这个小娘子了,如眼珠子般呵护,但两人之间,却又不似亲密爱侣,着实反常。
陆茯苓悄无声息退回内室。
殊不知,窗牖外投来一道意味深长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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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出发前,陆茯苓进来侍奉徐妙宜起身,发现她早已梳洗完毕。
徐妙宜浅笑:“茯苓姐姐,我今日好多了,不用再麻烦您了。”
陆茯苓行至她身后,替她将发带系得更紧些,“娘子貌美,却总是装扮得这样素净,五爷也不知道心疼心疼娘子。”
徐妙宜听出她似乎话里有话,“姐姐何出此言,郎君他一直都待我挺好的。”
陆茯苓莞尔:“我瞧五爷身量高大,体格健壮,娘子生得娇小柔弱,想必娘子平时侍奉时,要吃不少苦头。”
小娘子瞬息明白这番话的意思,不由赧然,双颊绯红如染烟霞。她和胡商清清白白,但这种话,怎么能告诉一个故意来探听闺房之乐的外人呢。
而这副模样落在陆茯苓眼里,既有害羞,又有几分可疑。
陆茯苓忙说:“瞧我口无遮拦,瞎和娘子说这些荤话做什么,五爷怜惜娘子……”
“不,茯苓姐姐。”徐妙宜不想让她起疑,装作害羞垂眸,“可有什么法子,让郎君待我更亲近些?他很粗鲁,以前……喜欢掐我的脖子。”
陆茯苓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镇北侯还有这种特殊癖好!顾娘子这般柔弱,哪吃得消啊。
徐妙宜压低声音,“有一次,把我的脖子都掐紫了。”
陆茯苓不由生出几分同情,俯身在她耳畔,“你相信我,当男人对你有兴趣的时候,是最好哄的……”
剩下的话,听得徐妙宜脸颊发烫。
略微耳语几句,便有人过来通知两人准备出发。
陆茯苓是暗卫出身,与郭恒等人一样骑马,等徐妙宜登上车时,里头只坐了卫栩一人。
他的腿骨虽没有断,但还是先静养着更好,故而这段时日一直都是他和徐妙宜同乘,只是徐妙宜病重昏迷,不知此事。
此时卫栩正随意把玩一枚鎏金符牌,徐妙宜认不出那是什么东西,依稀瞧见上头篆刻图腾和铭文。
她主动开口,“昨夜多谢郎君救我。”
卫栩收起符牌,容色淡漠,“陆氏与你,在房中说了些什么?”
果然瞒不过他,徐妙宜将那些话一五一十与他讲了,并小声解释:“我说郎君爱掐脖子不过是权宜之计,还望郎君谅解。陆娘子她……似乎怀疑郎君与我。”
卫栩嗤笑,记起来自己确实掐过她两回,一次是在益水郡初见,另一次,是在定州,难为她记得这么清楚,甚至想到用这事来搪塞陆氏。
陆氏的困惑,便是齐王的困惑,他从不沾染女色,齐王自然会怀疑徐妙宜的身份。
卫栩微微垂眸,掠过小娘子苍白如雪的玉容,“今夜,你来我房中。”
徐妙宜一惊,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入了夜便来。”卫栩说,“不要迟到,更不要让我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