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冬天来得早,不过深秋时节,便大雪簌簌。
崇山峻岭间,一条官道蜿蜒向北,此为前往凉州的必经之路。
日暮将至,道上行人寂寥,一辆马车自南向北飞驰而去。
车夫年约四十来岁,矮胖身材,面相和善,他身边坐着个年轻护卫,腰间像模像样挎着横刀,一脸无精打采的模样。
眼前就要行到分岔路口,一路北上凉州,车厢里头传来小娘子的声音:“宋伯且慢,我家顾夫人说不走官道了,往左走那条羊肠小道,从并州绕行。”
听见这番话,那钱姓护卫登时不满,低声嘟囔:“瞎指什么路,本来再过二十来天就能到凉州了,从并州走,只怕你们年前都到不了!”
“都病成那副鬼样子了,还想着绕路,真是不怕死。”
车夫调转马头,用胳膊肘推了推他,示意他别再说了。
一想到这趟能挣不少赏银,护卫虽不满,但还是闭上了嘴。
寒风呼啸,将抱怨声吹散在萧瑟山林间。
但徐妙宜还是听见了,拿起绣帕捂住檀口轻轻咳嗽。
自逃婚起,她便着了风寒,如今离家月余,病症越来越严重,肺腑间如有一团熊熊烈火,烧得她浑身不得安宁。
侍女青霜扶着她的身子,缓缓为她抚背顺气,“夫人的咳疾怎么总不见好,明明那些方子都是您经常吃的。”
“我无碍,你别担心。”徐妙宜宽慰她,悄悄将帕子揉作一团藏在身后。
青霜眼尖,把帕抢了过去。
“你做什么,快还给我。”
然而徐妙宜力气弱小,争不过她。
青霜捧着绣帕,望见上头洇着一团污血,担忧到声音发颤,“夫人,我们不能再赶路了,您身子撑不住的。我现在就让宋伯停车,快停车!”
主仆两人正争执着,护卫掀开车帘,挤出一个笑容劝道,“顾夫人,我刚才听到姑娘说要停车,天色都快黑了,咱们不如趁这附近有镇子落脚,停下来歇息罢。”
徐妙宜拉住青霜,却坚定摇头:“不歇息,继续往前走。”
护卫自讨没趣,脸色耷拉下来,不经意间望见青霜手中带血的帕子,顿时吃了一惊。
北风从卷着雪花涌入马车,徐妙宜被寒意一激,又重重咳了好几口血,身子瘫软倒了下去,青霜手忙脚乱抱住她,心疼到满眼都是泪。
护卫眼神错愕,一时愣住了,直到青霜瞪他:“快把帘子落下!夫人受不得寒。”
徐妙宜伏在青霜怀里,低声道:“钱大哥,你和宋伯安心赶路,我有的是赏钱,少不了你们的。”
钱护卫眼疾手快落下车帘,脸涨得通红,“小的明白,必定护送夫人平安抵达。”
青霜仔细帮她擦去唇边血渍,从随身药箱里取出一枚蜜丸,就着温水喂她服下。
慢慢地,徐妙宜才恢复气力,握了握小侍女的手,“忘了那顿板子的滋味吗?不要再说停下了。”
青霜抱着她,用体温给她取暖,哽咽道:“夫人,奴不敢忘。”
“再忍一忍,等到凉州就好了。”徐妙宜心中同样酸楚,杏眸泛红。
她是洛京徐家逃婚出来的,此行要北上凉州,投奔外祖父一家。
今年端阳节,她去城郊佛寺给已故的母亲供奉长明灯,意外在宝殿撞见了一个泼皮无赖的郎君。
郎君视线时刻黏在她身上,出言不逊举止轻佻,她不愿惹事,冷声将他斥责走,提前离开去后山寮房小憩。
睡意正沉时,身子忽然压上重物,徐妙宜勉力睁眼,望见那泼皮郎君压着自己,一口一个心肝儿、美人儿。
他说从没在洛京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娘子,他还说,要娶她回去做续弦,择日不如撞日,先在这里把事办了。
徐妙宜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却提不起一丝力气,她意识到自己被人下了迷香,用力咬破舌尖保持清醒。
就在那泼皮撕去她的外衫之际,她哆嗦着抄起床头净瓶,砸破了对方的脑袋。
因动静闹大,后山武僧赶来相救,将她送回徐家。
事后才知,自己在佛寺遇险竟是被继母卢氏一手陷害设计,徐妙宜将证据收集好送到父亲徐琛面前,父亲自是大怒,狠狠扇了卢氏一记耳光,卢氏捂着脸,无比怨毒地盯着她。
直到英国公府的使者来家中问罪,徐妙宜才明白卢氏并非仅仅为了毁她清白名声这么简单。
英国公第三子好色薄情,刚逼死发妻就着急寻续弦,卢氏早就盯上了她,原本等着生米煮成熟饭好戏开场,却不想她这个病秧子居然自救成功。
自家儿子被砸得头破血流还让外人看了热闹,英国公素来护短,恨不得将徐妙宜绑到跟前问罪,偏偏卫家三郎对她一见钟情,闹着非她不娶。
是以,国公府使者屈尊降贵来到鸿胪寺八品小官家中,通知徐家嫁女儿赔罪。
得知事情真相,处处维护她的父亲登时大变脸,与卢氏一起逼着她嫁入卫家当续弦。
她不愿嫁给卫三郎那样的泼皮无赖,便被关进祠堂罚跪思过。
嬷嬷和侍女心疼她,悄悄过来探望送药,卢氏当场抓了个现行。
那天夜里两人各自挨了板子,嬷嬷年纪大,被打到只剩一口气,卢氏故意让人把傅嬷嬷拖到祠堂给她看,徐妙宜抱着嬷嬷哭到嗓子都哑了,说她愿意嫁。
卢氏把傅嬷嬷撵了出去,又把青霜关到柴房,直到徐妙宜装作认命服软,开始筹备婚事,徐家才渐渐放松对她的警惕。
她把青霜要了回来,请郎中给小侍女治好伤,又借着卫三郎邀约自己外出的机会,悄悄给外祖父去信求助,并且凭借在佛寺探听到的消息,去永乐坊找做地下生意的胡商买了户籍文书,人/皮面具,雇了车夫和护卫。
卫三郎被美色冲昏头脑,实在好骗,她忍着恶心与他见了几次,便暗中将这些事情办妥了。
可那时她的名声也彻底毁了,洛京城里都传徐主簿家的大姑娘婚前便与英国公第三子私相授受,轻解罗裳。
甚至因这谣言,当她把卫三郎哄进佛寺寮房用迷香放倒时,也无人敢进来打扰他们的“好事”。
入了夜,才有国公府的扈从发现,三公子昏睡地上状如死猪,而徐家大姑娘早已带着侍女逃之夭夭。
徐妙宜不敢轻信花重金雇来的车夫和护卫,谎称自己是个寡妇,要带侍女去凉州投奔亲姐姐,请他们加快赶路。
原本走官道直奔凉州是最快的,但途径郡县太多,徐妙宜怕很快暴露踪迹,撑不到舅父派人来接应,于是让车夫宋伯改道从并州绕行。
却没想到她身子骨如此不中用,刚出洛京不久便病倒了。
这波病情来势汹汹,她整宿高热不退,几乎快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停下回头。
英国公府权倾朝野,祖上追随本朝太/祖皇帝起兵,承袭爵位几十载,族中子弟在朝中多有任职,英国公本人的胞妹是周帝最宠爱的贵妃,膝下育有太子和六公主。
就连卫家出身最不光彩,那个胡汉混血的庶子卫栩,照样凭借军功封了镇北侯。
她得罪了这样的权贵,若被抓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
这夜在驿站投宿,青霜帮她煮好汤药,隔壁房间忽然传来争执。
“她都病成这样了,肯定熬不到去长清县,宋叔,你还接这单生意做什么?照我看,她得的就是痨病,咳出的血不敢让人瞧见,用帕子藏着掖着。”
说话的是那个钱护卫,语气激动。
“宋叔,痨病是会传染人的,她当初肯定就是因为害了痨病才被夫家赶出来,你可别被几个钱迷昏头,连命都不要了。”
青霜气愤起身,双手叉腰摆出吵架的架势要去隔壁。
徐妙宜及时拉住她,轻轻摇头,示意她继续听下去。
钱护卫还在劝说车夫,“宋叔,你心善,天底下那么多事你管得过来吗?她一个寡妇,得了痨病到处乱跑害人。要是把痨病传染给我们,谁来可怜我们?到时候我们都得跟着受罪。”
宋伯却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收了钱就得把事情办好,要走你自己走,我不走。”
谈话的声音渐渐变小,徐妙宜对青霜道:“钱护卫想走,别强留,明日你给他一笔银子打发掉吧。”
次日,钱护卫收到赏银,装模作样推辞一番,离去前再三保证不会泄露她们的行踪。
徐妙宜安抚车夫:“宋伯伯您放心,等到了凉州,我一定把赏钱加倍给您。”
“夫人放心,跑镖的人最讲信用,老夫收了您的钱,一定会替您办好事。”车夫摇头,“夫人按照约定打赏便好,至于多的,老夫绝不收。”
徐妙宜浅笑,“有劳宋伯伯,不过我现在想换个地点,不去长清县了,您帮我找一条近道去益水郡,要越快越好。”
那护卫可以因为怀疑她身患痨病抛弃生意信誉,将来也会为了钱泄露她们的行踪,既然这样,索性快点去凉州投奔外祖父。
鹅毛大雪下个不停,徐妙宜一天不如一天,咳血之症越发严重。
又走了五六日,她彻底一病不起,意识也烧得模糊。
担心她出事,宋伯找青霜商量,“得停下来休整休整,找个郎中帮夫人看病,再这样下去,恐怕不行。”
青霜一下就慌了神,把她背到客栈安顿好,抽抽搭搭哭个不停。
宋伯道:“你先别哭了,我去跟掌柜打听下这附近哪里有郎中。”
一打听才知道,五六里地外的镇上才有医馆,可眼下天都快黑了。
徐妙宜咳个不停,好不容易喘口气,声音虚弱,“宋伯伯,雪天路远,烦请您驾车载她去一趟吧,我平日里吃的药方她都记得的。”
这么冷的天,郎中未必肯出诊,让青霜跟着去医馆,实在不行也能先抓点药回来吃着。
青霜含泪,“夫人您等着,我和宋伯很快就回。”
徐妙宜点头,示意她不要担心自己。
离家大半个月,这一路都还挺顺利的,她相信自己可以平平安安到凉州。
还未到傍晚天色便差不多暗了,徐妙宜躺在床上,肺腑难受得很,像是有一团火在烧,她睡不着。
店小二上楼送饭菜,徐妙宜强撑着给他开门,听闻楼下喧哗,好奇道:“外头怎么这么热闹。”
“夫人不知,今日突然有官差来寻人,据说是一户人家的女儿不满意婚事,带着丫鬟逃了婚。”
徐妙宜心中掀起惊讶,面上佯装淡定,“逃婚,可真够胆大的。”
“可不是么。”店小二道,“我听说要嫁的是户显贵人家,对方丢了面子,逼着娘家寻人呢。”
徐妙宜趁关门的时候悄悄打量楼下,来者约莫五六人,面露凶相。
电光火石之间,她快速做出决断,趁那些人还未上楼搜查,悄悄从另侧楼梯绕道去后院。
后院圈养鸡鸭,只用低矮篱笆围了起来。
徐妙宜强撑着身体,手脚并用翻过篱笆,一脚踩空,重重摔落在雪地里。
漫天雪花飘落,脸上冰冷刺骨,全身骨头跟碎了般疼。
她忍不住想哭,连日来的委屈、惊惧一起涌上心头。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凭什么?
她不想所嫁非人,不想被徐家榨干血泪,难道这便是错。
然而还没等她缓上一缓,脚步声就传了过来。
徐妙宜深吸一口气,想爬起来,却没有力气。
脚步声越来越近。
“二楼那寡妇不见了,快去找!”
闻言,徐妙宜浑身发颤,深知被抓回去绝无活路。
不,她不能死,她的命是阿娘给的,怎能就这样轻易死去?
徐妙宜咬牙站起来,身体几度摇晃,一瘸一拐往前走。
鹅毛般的雪花夹杂雪霰子打在脸上,生生地疼,她掐着掌心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千万不能停下脚步。
许是命不该绝,大雪茫茫中,道旁停着辆青篷马车,无人看守。
徐妙宜拔下发簪藏在手心,含着泪,深一脚浅一脚向那辆马车走去。
不确定车上有没有人,如果没有人,那就最好了。
如果有人,她可以给对方很多很多的钱,又或者,换种方式胁迫对方帮忙。
她从来就不想死,更不想被抓回去当个礼物献给英国公府,被磋磨,被折辱,最后和宋娘子一样丢掉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