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影玲王是被头疼闹醒的，

他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呆，总觉得昨晚做了场漫长的梦。梦里好像是在学校，远处有好几个人在吵闹，声音像是浸了水的磁带。有个身影坐在苦楝树下，他努力想看清，却始终隔着一层雾。

无数雪花以慢镜头的姿态坠落，是千千万万振翅的白鸥，栖满少年的肩头。

睁开眼，窗外分明是冬末春初的好天气。

他应该是喜欢冬天的，可那个浸在雪色里的梦境，总在骨缝里渗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长餐桌上松茸蒸蛋的香气混着味噌汤的热气扑面而来。御影玲王心不在焉地舀着茶碗蒸，父亲翻阅报纸的沙沙声里插进一句：“新来的表妹下周要转去你学校了，读国二第三学期。”

玲王咀嚼的动作停了两秒，他其实并不意外，上周确实听见叔父说要让小怪物转学，塞进贵族学校，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哦。”他装作拿胡椒瓶，“需要我当向导？”

“保持距离。”父亲抖了抖报纸，“另外，你订购的梗桔种子是怎么回事？”

这回是真呛到了，玲王抓起餐巾捂住嘴，眼前闪过秋千旁那片被大雪覆盖的泥地。

“学校园艺社团，老师让我帮忙准备材料。”

“你六岁时把插花课用的梅枝全折了喂锦鲤。“父亲从报纸上方望着他，“现在倒对园艺感兴趣？”

御影玲王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因为现在觉得植物比人听话。”

要命，难道管家婆婆连他网购记录都要上报？如果被知道这些种子是要种在西庭秋千旁，他大概会被追问到底。

好在仆人及时端来餐点转移了话题。

最后一节钢琴课，咲唯弹的是《致爱丽丝》。御影玲王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看她手指在琴键上跳舞。比起一个月前那个连踏板都不会踩，现在至少能听出是首完整的曲子了，虽然高潮部分还是弹得咬牙切齿，活像要掐死爱丽丝似的。

“毕业快乐。”他鼓掌，“以后不用听Reo啰嗦了。”

小怪物啪地合上琴盖，震得谱架上的乐谱晃了晃：“谢谢你这些天的教导。”

“下周开始我们就是同校生了。”御影玲王咬重同校二字，“你应该……”

“早就知道了。”她抢白道，“在学校见面，我们假装不认识，对吧。”

御影玲王的笑僵在嘴角。

她说假装不认识时的表情，平静得让人火大。

怎么又变回之前那个小怪物了？新年时候一起折纸鹤放烟花都是忘记了吗？

他想过她会松口气，或者别扭地道谢，但绝不该是这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这么直截了当的切割。

谁给她的权利敢擅自决定“假装不认识”？

“为什么？怕我给你丢人？”

这不像御影集团继承人会说的话。

他自己都没察觉语气有多冲，少年不笑时，总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疏离。

“是怕我给你添麻烦。”少女起身整理乐谱，刘海垂下来遮住眼睛，“像我这种寄人篱下的继、女……御影家的大少爷当然不懂。”

那句‘我又不在乎’在喉咙里转了几圈，出口时却变成怄气的‘随你便吧’。

直到小怪物的背影消失在转角，他才狠狠踢了脚钢琴凳，施坦威发出沉闷的轰鸣。御影玲王坐在琴凳上，漆黑琴盖上自己的倒影在扭曲变形。

礼仪课白上了。

当晚御影玲王做了件幼稚的事，将梗桔种子泡进营养液里，褐色液体里浮沉着灰扑扑的种子，他对着玻璃器皿威胁：“淹死你们算了。”

——

学校来了位转校生。

班主任推开门时，后排的水谷正用手机偷拍女生制服的蕾丝边，一位穿基础款制服的女生走进来，全班像被按下静音键。

深色的西装外套，白色衬衫，灰色百褶裙，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裙摆刚好到膝盖，袜子也是学校规定的纯黑色，鞋子是最普通的乐福鞋，连个logo都看不见。

在这所东京都顶级私立中学，女生们会把冬季毛呢裙改短露出纪梵希打底袜，男生们则热衷于把领带换成爱马仕限定款，基础款校服就等于穷人的标签。

“我是咲唯，请多指教。”

前排的大小姐们交换眼神：没有家族名后缀，没有海外留学经历，甚至没穿春季限定款制服，那套带刺绣的绯色西装外套可是女生中热议的话题。

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夹杂着几声窃窃私语。她像是没听见这些议论，安静地走到老师指定的座位坐下。

这所学校是东京都最有名的贵族国中之一，师资力量顶尖，校园占地广阔，建筑风格把欧洲古堡和现代美术馆揉在了一起。走廊铺着吸音地毯，图书馆穹顶壁画是罗浮宫复刻品，午休时国际象棋社在喷泉旁对弈，马术社成员讨论暑假去新西兰牧场特训。至于放学时分校门口的盛况？最新款迈巴赫能堵得水泄不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国际车展。

新来的转校生不到几周就融入了班级，或者说，她很快“消失”了。午餐时间独自去天台，放学后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学校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圈子：财阀家的千金、政客家的公子、明星家的孩子……没有人会特意去关注一个穿着基础款校服的转校生。

贵族子弟总是三五成群光芒四射，普通学生则孤军奋战默默无闻。

“转校生？空气罢了。”

“听说她家是御影集团旁支？旁支到需要坐公交上下学的那种？”

“上周家政课，她连松露刨都不会用，好可怜哦。”

教室里，少女合上课本，抬头看向窗外。过道上，御影玲王被女生们包围得像偶像见面会。紫发少年礼貌地接过递来的手作，似乎是感应到什么，毫无预兆地抬头，精准咬住她来不及避开的视线。

那总是游刃有余的绛紫色瞳孔泛起涟漪，平静却暗藏漩涡，像被戳破的肥皂泡，露出底下没藏好的小情绪。

为什么要露出那种眼神？

御影玲王不该是这样的。他应该是睥睨众生的狮子，是高高在上的王，是完美继承人。

可现在，那汪紫罗兰色液体里，翻涌着被雨淋湿幼狮般的委屈，像是被人抢走毛绒线球的猫，又像没得到夸赞的孩子。

明明嘴角还保持着完美微笑，那抹倨傲还挂在眉眼。

喉间莫名泛起一阵酸涩。

少女低头从书包里拿出一颗水果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等她再看过去，少年已经别过头在和别人说话，侧脸线条绷得冷硬。

甜味在舌尖化开，她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

加长林肯的真皮后座，御影玲王把手机股票界面划出残影，指尖重重戳着屏幕，仿佛那是某人的脑门。

自从那天在琴房不欢而散，小怪物和他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了，准确来说，是她单方面把他当成了空气，开学至今十几天，她完美践行了陌生人条约。

很、好。

吩咐管家婆婆给小怪物准备了全套定制校服，结果开学那天她还是穿着基础款出现，说是穿不惯高定面料。现在连走廊相遇都要表演“初次见面”的戏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拍什么烂俗晨间剧。

装不认识的游戏很好玩吗？以为他真的不会生气？

明明是想带她看更好的世界，体验更好的生活，结果反倒把人推得更远了？

管家婆婆声音从驾驶位传来：“咲唯小姐住址是世田谷区普通公寓，安保系统虽然比不上少爷这里……”

御影玲王当然不能真的不管她，虽然小怪物一副“我们假装不认识吧”的态度，他还是向管家婆婆打探了她的住址，确认住的地方安保系统还算过得去才稍微放心。

御影玲王微垂着眼，头有些疼。

“车里空调开高点吧。”

“需要给咲唯小姐送台电暖器吗？她房间朝北。”

“不用，冻死那个笨蛋算了。”

纯属气话。

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后视镜里管家婆婆忍笑的表情提醒他，现在的自己活像被抢了玩具的幼稚园小鬼。

车内陷入死寂五秒后，他咬牙切齿挤出句：“他们班空调出风口对着她座位。”

“先生说转班的事不必再提。”

他锁屏手机砸向座椅，屏幕映出自己拧紧的眉头。

管家婆婆识趣地升起隔板。御影玲王仰头陷进靠背，喉结在阴影里上下滚动。

上周他以照顾亲戚为由动用家族关系调班，父亲一通电话便粉碎所有谋划，那句“你还差得远呢”像根刺扎在心头。

虽然让别人喊他玲王，可他的姓氏首先是“御影”。原来所谓御影继承人的特权，在真正的掌权者面前不过是儿童存钱罐里的塑料硬币。父亲的一句话，就能轻易地打破他的计划。

他是独生子，继承权稳固得无可争议。住在东京都核心区的豪华公寓，每天由专车接送，二十四小时待命的管家，衣帽间里挂不完的高定衣服，与生俱来的馈赠此刻却重得压肩。

这些都是“御影”这个姓氏带来的优越条件，也是他从小习以为常的生活，他不能否认，也不能摆脱。

可御影玲王讨厌这种被姓氏裹挟的胜利。

他想要的是自己争取来的，不是别人施舍的。所以总是不断地挑战新的技能，不断地去征服新的领域。

因为只有这样，御影玲王才能感受到是真正“拥有”了些什么。

他看中的猎物，从来就没有放跑的道理。

“驯养小怪物”原本是他最新的挑战，但现在看来，这个挑战比想象中难多了。

水族箱里那些金鱼，喂再贵的饲料也学不会亲近，永远隔着玻璃冷漠地游曳。

就像他送去的钢琴课、定制的校服、采购的种子统统被当作投喂金鱼的饵料，沉入名为驯养的深潭。

街灯掠过少年清秀的侧脸，在绛紫色瞳孔里投下明灭的光斑。

终究还是要靠御影这个身份，而不是玲王这个人。

所谓“御影少爷”其实也和庭院锦鲤没两样，再名贵的血统也游不出大理石砌的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