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洲,清天境。
清天境还是如三百年前一般,湿云缭绕,峰险入天,挽云峰的绝壁剑坪上,有十余个剑修在罡风中练剑。
在清疏仙尊注视中,剑修挥剑的手越来越慢,一套剑招七零八落,练剑的人也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最后只余空荡荡的剑坪。
被海霁审视的目光赶走的剑修们,组团去找了清天境大师兄康景,康景又去找师尊——境主靳琅时。
靳琅时正在给“遐月”梳头。
这是他的习惯,每日总要将“遐月”打理得清爽再出门,即便“遐月”的躯壳内住进了新的灵魂,也不更改。
康景说罢,靳琅时放下梳子,含笑道:“他们自己练不好剑,害怕人看,怎么还怪起阿霁来了?”
被洞天第一剑注视着练剑,任谁都会觉得自己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吧,康景想。
他口中却道:“都是些刚入内门的小弟子,怕人笑话。”
靳琅时道:“阿霁不是那种人,罢了,我去见他,免得他把我这清天境搞得鸡飞狗跳。”
他又对“遐月”道:“新打的剑,还需磨合,今日你需挥剑万次。万次之后,再入岁戒塔挑战,今月之内,我要你至少闯过七层。”
“遐月”应了。
康景本肃立一旁,等待靳琅时,无意间与镜中的“遐月”对上眼,心中一跳,移开双目。
他入门时遐月仙尊健在。仙尊去后,康景曾陪着境主一点一点修复她的灵躯,也知道境主引游魂入灵躯事件始末,但他仍无法适应这熟悉的、几乎化作清天境精神图腾的遐月仙尊的躯体中,存在一条完全陌生的灵魂。
靳琅时走出房间,却见自己大弟子仍在发呆,他以灵气轻敲他的头:“走了。”
康景本已神游天外,被一记敲击唤回神智。
奇怪,我怎会觉得她可怜。
他摇摇头,跟在师尊身后走了。
·
海霁等来琅时。
靳琅时站定海霁身后两步,笑道:“你不要在这里吓我宗弟子了,要检查剑法,回去你们蓬莱。”
海霁回头,没有接话,只唤一声兄长。
靳琅时习惯了弟弟的寡言,少时海霁也有过滔滔不绝的时候,只是随着他在无情道一途走得愈远,他的情绪愈淡。
“来恭喜我?”靳琅时问。
海霁答:“不是。不只是。”
靳琅时笑容扩大:“说罢,有什么事?”
“我想要一张清天境的准定书。”
“为了燕听云?”
海霁抬头,目光如电,直探进靳琅时眼眸。
靳琅时道:“放轻松。我不是你师尊,不会干涉你的选择。只是作为一个兄长,关系弟弟的感情生活。”
海霁不言,御剑往飞来峰去。琅时跟上,二人在飞来峰下停住,往上攀登。
清天境境规,除境主外,主峰不得御剑、驾云,或者驭使其他飞行工具。
阶长而险,绿痕入阶,两侧有古树青藤,飞流急涧,水、木、土灵气充盈,呼吸张弛有酣畅淋漓之意。
海霁在两人登上最后一级阶梯时开口:“去年我斩了一个巢域修士,他刚骗几个小修上钩,约了闯秘境。燕听云是其中一个。”
“我代替那个巢域修士护她去望水沙,她……随心所欲、敢闯敢为、灵动、鲜活,与我全然不同,我被她吸引,我们相爱。”
靳琅时道:“我的冰块弟弟终于又动凡心了?无情道,无情道,就是要先有情再无情,若从未生情,如何能真正堪破人间七情六欲。”
海霁无言。
两人走至大殿,海霁才开口:“遐月怎么样?有醒来的迹象吗?”
这次轮到靳琅时无言。
他可以对着康景,对着闵平江、对着清天境所有人牵着假“遐月”,却不敢坦白告诉弟弟。
海霁先一步踏进殿内,一个女子迎上来。
桃花眼、樱桃唇,熟悉的模样,陌生的神魂。
海霁心头巨震,回头。
靳琅时没料想两人这么快就打照面,他疾走两步,越过海霁,对女子道:“不是说让你挥剑?怎么到这里来了。”
“听郦赢说蓬莱清疏仙尊……”
女子的回复海霁没听清,靳琅时将她带走。
靳琅时再回来已经是两刻钟后,两人各怀鬼胎,只听得殿外惊鸟铃一串清鸣。
良久,靳琅时解释:“我久不理事,清天境动荡,境内派系争斗严重,遐月的身体被魔气浸染,若无魂魄蕴养,会湮灭。”
“查出是谁做的了吗?”
“没有痕迹。”
“清天境知道她吗?或者说,清天境以为遐月醒来了吗?”海霁在遐月二字上加重语气。
“灵魂之事只有我、康景和遐月的徒弟郦赢知晓……清天境以为她就是遐月。”
靳琅时低声:“阿霁,我太寂寞了。”
靳琅时背对着海霁,不敢面对他的眼睛,海霁澄澈,他怕映出自己的卑劣。
海霁如鲠在喉,心底却又升起一丝隐秘的期待,这期待太没道理,太卑劣,他将它强压下去。
“她在清天境行走,如果有一天……遐月怎么办?”
“清天境认得的只会是遐月。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送这灵魂去幽界。”
海霁没再说话,两人又陷入沉默。
康景在此时进来,抱一只饰百鸟纹的漆彩灵匣。
他先向两人行礼,才对靳琅时道:“师尊,这是清疏仙尊在您闭关时发来的信,您出关就离宗,我先前没来得及送来。”
信!
自从与燕听云在一起后,他久不写信,已经忘记自己曾在信中告知兄长遐月重生之事。
海霁来不及思考,抢在靳琅时之前上前一步,自康景手中夺过灵匣,放进空间芥子。
靳琅时疑惑。
海霁道:“只是一些问候书信……还有一些信请教感情问题。”
这个插曲让靳琅时从方才的诡异氛围中脱出来,他大笑,拍海霁的肩膀,说:“感情问题,问你兄长就对了。我追求遐月数百年,和遐月在一起数百年,什么问题都琢磨过了。”
“不需要了,我已作出决定。”
海霁垂眸,不敢看琅时,他终究被内心卑劣的渴望打败。
·
北洲。
千里荒原,了无人烟,两把飞剑分载五名修士,颤颤巍巍自天际掠过,正是燕听云一行。
海霁去了清天境要准定书,他如今公布身份,正大光明地将星沙撵回去开秘境,遂只有燕听云、春萋萋、温介、张鹤回、乌摇光五人先行前往北洲,看春萋萋名下划定的山头。
越飞越荒,越飞越冷,燕听云裹紧寒衣,仿佛回到当年冰灵气天灾之中,她忍不住问:“萋萋,你确定路是对的吗?”
春萋萋也有点心虚,她摸出地图,展开,细细比对。
“方向是对的,再飞半日就能出了这荒原,再两个时辰,也就到了。”
几人稍作休息便继续赶路,暮色苍茫之际,终于赶到凌光山群。
一片延绵千里的山脉,笼在雪被中,即便天色渐暗,也隐有反光。风渐渐起来了,几人站在飞剑上,被夜风扯得歪斜,即便这样,他们也看清凌光山至少有上百座峰头。
春萋萋坐拥其中十八座,据她介绍,是她爷娘专程挑拣了灵气充裕的。
虽然也想一鼓作气去找山头。但五人组中,有三人修为麻麻,御剑闯寒潮这种情况,即便有火灵护体,也不过多撑两息,自第三息便要开始僵硬冰凉,手脚不听使唤。
几人都不是没苦硬吃的性格,十目一对,默契降剑,随后就是生火烧水,搭棚造饭。
离开涂山镇时,燕听云在相熟的屠夫那里斩了一头牛,仔细刨解处理了,骨头切断,肉片成薄卷,此时拿出来便可以下锅。
张鹤回几人跟着燕听云吃了多次火锅,早熟悉流程,一见她熬牛骨汤,切萝卜块,就自去她芥子中摸瓶瓶罐罐调蘸料。
张鹤回对海鲜类食物见解独特,光凭燕听云的描述便制出沙茶酱,味道与燕听云记忆有七分相似,令燕听云大呼她有厨艺天赋。只是她调蘸料的口味与众不同,喜欢沙茶酱、麻酱、豆瓣酱混合,再要一勺辣椒面并豆豉,多多的蒜蓉和醋,又让燕听云直称她是异端。
刚滚好的牛肉太烫,但风雪凉,正正好出锅入口。几人吃得畅快,一时无话,直到汤底捞尽,才开始谈天。
春萋萋畅想:“我们以后宗门要叫什么名字?”
乌摇光:“不要叫凌光宗就行,灵镜山和蓬莱岛都用地名当宗名,一点都没新意。”
张鹤回道:“要不要叫万仞剑宗?听起来很能打。”
燕听云吐槽:“千仞剑宗和万法门因为千万二字都打出狗脑子来,叫这个名字,是想让他们握手言和,统一战线来打我们吗?”
温介抗议:“喂!你们剑修,尊重一下其他系修士!我们五个人只有一个半剑修,叫什么剑宗啊!”
“喂,什么半个剑修,我还没决定我的道呢。”燕听云提议,“要不要叫逍遥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么。”
“噫,这个好。”
“不错,今夜卧雪观星,吃酒聊天正合逍遥之名。”
·
第二日,逍遥宗五人就逍遥不起来了。
他们是被人拍醒的。
燕听云迷迷糊糊睁眼,就见一穿着狐裘,蓄着络腮长须的修士,嘴中骂骂咧咧,不干净。
“起来猪猡仔,你们是谁?敢闯我金锣谷后山?”
燕听云惊讶,他们昨日不见人烟,又看此处并无护山大阵,便以为这里如先前荒原一样。
因是他们先闯人宗门,燕听云没计较他脏话连篇,直接道歉。
“对不起,昨夜我们没瞧见护山大阵,以为这里无人。”
“护山大阵?那东西只有你们那这些细皮嫩肉的猪猡修士需要。我们北洲人,有敌就是干,就是见血,知道吗?还不快滚!”
那修听了道歉,也不饶人,满口污糟脏话。
忍住,忍住,己方理亏。几人按气吞声,收拾东西离开那地界。
飞到天上,燕听云才发现金锣谷的确没有护山大阵,只用了染得明黄的木条锤进雪里,就算宗门界标。那界标短细,还残缺不全,昨夜过来的方向,恰巧少几根桩,才让他们毫无察觉进去别人宗门。
春萋萋看了一会儿地图,又看一会金锣谷。不对啊!他们方才待的山谷,不正是她十八座山当中一座吗?
春萋萋忙捧着地图去给燕听云看。
燕听云定睛一瞧,不止方才那山,萋萋名下的十八山头,被金锣谷圈进去十五座!
她心头火起,大骂一句“强盗”,调转剑头,带着几人杀回去。
然后铩羽而归。
金锣谷蛮横。燕听云说地契,他们掏法器,燕听云说归还,他们刷刷刷跳出来二十八个金丹。
末了还嘲笑燕听云:“你一个筑基初期当什么掌门?过家家吗?我看你有两分姿色,还不如带着你们宗门和地契当嫁妆,嫁给我们掌门,当个掌门夫人哈哈哈。你的两个姐妹也长得不错,可以给掌门作两个妾。俩男修就不要了,细长豆芽似的,一看就不能打。”
因为灵根随机,修炼也修神识灵力,至少在修真界,男女势均力敌,早没了上古凡人界传来的老思想。来洞天这么久,男修女修见过不少,燕听云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封建糟粕之言。
几人俱冲了上去,可是几人中最高修为不过金丹初期,遇上这群修士,打也打不过,说又说不通,挨了顿打,吃了一肚子气,灰溜溜走了。
“我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到时候把吃下去的双倍吐出来。”燕听云赌咒发誓。
“等我们宗门发展起来,迟早把他们赶出凌光山!”温介也愤怒。
“我今晚就去偷袭,至少把那个嘴臭的家伙给捅了。”张鹤回擦剑。
“我明天就让大师姐派人来端了他们!”乌摇光道。
“喂,我们是独立宗门,又不是依附灵镜山的小宗门,你找灵镜山来摆平不好吧,听云你也不许去找海霁。我们自己报仇!”春萋萋警惕。
……
“听云,要不然,让海霁先把地抢回来?或者摇光,你找灵镜山大师姐来?”待几人终于抵达未被金锣谷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