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渺干脆利落将法器往地上一撂，道：“蓬莱终于要对我清天境出手了？也好，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麻烦道友们给个痛快，先斩了我，再杀我师弟师妹，我们幽界路上有个伴儿。”
她目光如电，梭巡一圈，看定枝手狂舞的老梨树，直突她面门，下颌上抬，露出一段长颈。
老梨树本在旁边充当气氛组，偶尔把脱离战场的几个弟子拨回来，没想到毛渺选定她，一条脖子直接搡到她面前，只差半寸，她的枝梢就要刺破她的皮肤。
老梨树修为虽高，胆儿却小，当场吓哭，枝手一抖便缩成细细的一条，根须抡得飞快，奔向燕听云，在她腰际密密地缠了八圈，只留一节嫩枝别在她的耳侧，查看情况。
听云的修为全场最低，这人总不会找听云来自戕。
毛渺见自己吓走老梨树，也觉委屈，她盘腿往地上一坐，对燕听云道：“杀又不杀，放又不放，你们究竟想怎样？我虽是清天境弟子，但只是最最底层的普通弟子，家世师门天赋一个不占，好不容易做了主事，实际做不了什么主。”
她发出一声响亮的抽泣，哽咽道：“还没灵石。年俸还没到手，就被黄当珐盘剥一半，齐形又抽三层，灵石袋拿到手里，又瘪又薄，凝神丹药都吃不起。”
“还他爹的要给黄当珐准备贡金，空间芥子卖不出去，哪儿来的灵石给他上供。可是不上供我连主事位置也要丢了，只能去当法器凑贡金。呜呜呜他暗害了师父，又把我们师姐弟发配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我还要给他上供，我对不起你师父——”
另几个小弟子见毛渺崩溃，奔来搂她，给她擦泪，结果越擦越多，几人抱作一团，号啕大哭。
燕听云本以为今夜会是剑拔弩张的谈判场面，没想到清天境比她想象还要黑暗，自己这边还未开口，那边弟子已经破防溃败。
谈判已成大半，但她却并不觉得高兴。
燕听云找一只瓷盆，将上次在汶水荡收集到的水灵立方取出一块，化作清水，水中放乌摇光新制的清心丹，又扔四条毛巾进去，让几人揩脸。
虽然除尘术更方便，但情绪崩溃时候，拭脸这个动作本身就带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整理之后，他们果然平静许多。
燕听云开门见山：“我们不想取你们性命，只想与你们合作。”
“合作？”
燕听云将他们扶起，引至厅堂的红椅，等大家都坐定，才道：“空间芥子。”
毛渺反应过来，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你们，我还以为蓬莱与灵镜山有情况。”
须弥芥子虽由三宗共同创造，共享技术，但因时任清天境境主的雾景老祖在空间芥子的加密手段上更胜一筹，另两宗的大能、小修无论如何也学不会，因此在当时，清天境芥子是众修首选。虽然雾景老祖飞升后，清天境再无人可以复刻加密技术，但修士的选择习惯保留了下来。
此次芥子囊销量大减，她虽然将小师弟下狱，但也只是怀疑另两宗有新手段，而他知情不报，从未想过有第四方出现，而且竟还收买了自己的小师弟？
她又去看另两个师弟师妹，两人避开她的眼睛。
“对，我们已经摸透空间芥子的制作，并且打出名号，至少这十三城，你们的生意只会越来越少。”
“我可以上报宗门，清天境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届时你们在劫难逃。”
“对，你可以。但是然后呢？你因为管理不力，被黄当珐撤职，你的师弟师妹因为隐瞒不报被清天境惩戒？”
燕听云又放缓语速，安抚道：“正如你所说，不管空间芥子卖不卖得出去，你都要被盘剥俸禄，还得给长老上贡，还不如与我们合作，你帮我们瞒住清天境，我们给你分成。至少下次再奉贡金，不用再当自己的法器了。”
毛渺不语，师弟师妹们殷切地看她，一声“师姐”含在口中。
“销量太低会有管事来查，还有蓬莱和灵镜山的外事阁，他们不会发现吗？”毛渺低声道。
“这就是我们找你你合作的原因。虽然你自称是主不了事的主事弟子，但让账目数量缓降，叫清天境看不出端倪，你应该做得成吧。至于蓬莱和灵镜山，只要你这边稳住，他们自然会以为是众修穷困所致。”
“另外，我们也会保你主事职位，卡着清天境的最低销量要求收购你宗出产的芥子囊。”
“怎么样，干吗？”
“干。”
·
毛渺同意后，立即被拉入涂山镇的空间芥子生意会议。
她有些恍惚。
方才她看见清疏仙尊，还以为自己被蓬莱绑架。后来情绪崩溃，完全忘记蓬莱，只与燕老板商议合作之事。等合作议定，这院内其他人哗啦啦一出来，她才反应过来，如果清疏仙尊知晓，那还叫什么瞒着三宗？
他是蓬莱青要山的主人，清天境主的亲弟弟啊喂！
还是说这是宗门的忠诚考验？
那自己不是……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毛渺张口便要问。
海霁眼风一扫，毛渺被禁言，即便开口，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燕听云没注意这边的官司，生意越做越大，终有一天要被三宗发现，她必须要让这一天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随青山没想那么多，他俯首道：“多谢燕师，这次可算是糊弄过去了。”
燕听云道：“大范围地派遣商队之事必须叫停，化整为零，分散洞天各地才是长久之计。”
“可是听云，当初选择商队形式也是不得已，利益太大，为此动心的可不止巢域修士。”药娘子解释。
灰五迟疑道：“要不然……还是依靠黑市？三宗七联默认不干涉黑市生意，当初听云单打独斗，才怕黑市有人顺藤摸瓜。如今我们有一镇人马，还有清天境外事阁作大旗，全然不惧。”
毛渺一惊，当即要反对，却说不出话来。
燕听云注意到她的异状，想起方才毛渺脱口的那句蓬莱，知晓又是海霁动手，无奈看向身后的海霁：“你马脚太多，与其一个个禁言还不如把我耳朵给禁听了。”
海霁垂眸，挥手撤了灵力，道：“对不起。”
燕听云想拍他脑袋，但觉动静太大，遂改成捏他耳垂，一字一句道：“原，谅，你——”
“不好意思，毛渺道友。你可以说话了，但是请不要提到这位道友的宗门、身份、修为等等，他还不愿意告诉我。”燕听云向毛渺眨眼。
海霁一时不察被燕听云捏个正着，他面上一派冷静从容，但耳垂灼烧，一路上燃，直到烧赤整只左耳。
春萋萋与温介偷笑，星沙白眼。
毛渺大惊，这还是清疏仙尊吗？还是那个天生的无情道修士，传说中的洞天真心粉碎机吗？！
面上却正经，毛渺思考措辞：“不能打清天境的名号。如果要扯大旗，不如考虑别宗名号，比如……灵镜山？”
乌摇光一呛。
燕听云摇头：“不扯三宗大旗，容易弄巧成拙。不过黑市的提议我同意，在黑市寻几个可靠下线，让他们出面去售卖。”
众人皆认可，此事就此定下。
·
筑基之后，本应立即择定自己的“道”。
燕听云却不想太早定下，修士的一生极长，仅是筑基修士，也有近三百寿元，她有足够的时间去选择自己的路。
更何况，她还有刚开启的空间天赋没有试验。
毛渺被绑来那日，她本要亲自进去一试，只是还在选择节点一步，就被打断。
今天无人叨扰，是个好日子。
燕听云集聚灵气，击向一枚灰色的空间节点。
·
水。全是水。
水灵浓得让空气都沉重，地面与天空皆是深黑波涛，简直就如一片海域弯折，只留中间一段空气，还一点一点被水汽侵蚀。
燕听云驾云绕秘境边缘一圈，不见任何生灵，她也不觉沮丧。
多么好一个“练车场”啊！
燕听云刚学剑，御剑技术不行，没飞一里就会失去平衡，一头扎下来，有时洞穿屋顶，有时砸伤来往修士，三番四次之后，燕听云便束手束脚，不敢再练。
如今让她遇上一片无人之境，怎么不算瞌睡来了枕头，老鼠跌进米缸。
她畅快地飞了半个时辰，掉落海里也不减热情，直到瞥见一个绿洲。
不，不应该叫绿洲。
那只是一棵树，没有叶片，只有一团团似青雾的绒花。
好似她恶补洞天常识时看到的瑟瑟木。
求爱之木。
只是它比普通瑟瑟木高大许多，简直要超过汶水荡，与它相比，老梨树简直就是小苗苗。
那树看见燕听云，叽里咕噜吐出一串音符，冲过来。
燕听云还未补习到其他生灵的语言部分，完全听不懂，但不难发现它的恶意，她御剑蹿了出去。
半个时辰的御剑特训显示出它的效果，燕听云左闪右避，及时躲开了巨树的攻击，甚至还趁机折走它一根花枝。
巨树被激怒，它又吐出一段音符，秘境空间顿时翻转，巨树的枝桠在天空海扎根，密密麻麻的根系又成为新枝。
因为空间倒转，天空与海洋的巨浪交错，燕听云被浪头打倒，好不容易才找到平衡，双眼刚聚焦就发现巨树新枝织成的天罗地网，她暗道不好，凝神去寻洞天界的空间节点，纵身一跃，跃了出去。
·
燕听云消失了。
海霁自打坐中睁眼，眼底慌乱。
自从上次涂山大乱斗以后，海霁就在燕听云身上放了一缕神识，但是，就在刚刚，那缕神识和他失去联系。
只要人还活着，只要还在洞天界，他的都应该能感觉到燕听云。
海霁想起无数因为空间地震消失的修士，又想起他和琅时亲手将遐月的神魂送离洞天的那一刻，慌了神。他几乎翻遍涂山，却没有一丝痕迹，就在他要解除修为封印，一寸一寸扫过洞天，燕听云突然出现。
她从他无数次找过的房间奔出来，抱一束古洞天求爱的瑟瑟木，对他笑。
“海霁，送你礼物。”
海霁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