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是周五放假日,沈积夏却不想在学校里被关禁闭。
青春期的女孩总有那么多需要宣泄的情绪,因为没有合适的对象,只好找叶元因。
老师问两人之间的关系。
“我大嫂。”神情冷清的女孩漫不经心地答。
老师是个英国人,五十岁上下的样子,用一脸痛苦的表情,严肃又认真的伦敦腔说,“夏,好女孩,我知道你跟舍丽之间有点误会,但你不该让情绪左右你的判断。”
沈积夏非常非常不耐烦,且这种不耐烦可以说是在甩脸子了,凭什么让她去迁就别人?
“我不能放你走,”这所私立学校以严苛的精英教育而闻名,家长资产必须在九位数以上才有资格入读,英国老师仍在坚持,“学校要为每一位学生负责。”
沈积夏给叶元因使了个眼色,语言切回中文,“你跟她说。我今晚必须离开这里,如果你敢把我留下,后果自负。”
叶元因没有青春期,她一向循规蹈矩。同样从十岁多点就开始寄宿生活,也因为女孩子之间微妙紧张的关系哭过很多次。可因为没有资本,逆来顺受的她一次都没想过该如何逃离苦难的生活。
老师在她情理并蓄的劝说下动摇了,“我需要沈先生的认可,请证明你们之间的关系,然后你可以带走她。”
因此,当沈积安在参加一个重要的应酬时,突然看见手机上的来电名字先愣了一下,听见她“honey”“baby”的乱叫一气,更是连表情都凝滞了。他疑惑的注视了屏幕好几秒,确定没打错后,才又把手机放回耳边。
确实是她没错。
叶元因紧绷着声音,用三五句话概括了一下事情的始末,“大概就是这样,请给老师解释一下。”
手机被开了外放,叶元因能听见他简短有力的发言:“对,是我太太。可以,没关系,不会出问题,我保证。”
英国老师把手机递还给她,态度依旧不卑不亢,“夏,希望你明天带着笑容回来。祝好。”
叶元因带走了她。
两人沿着护城河走了好长一段路,初夏的夜晚,空气里已经有了暑热的燥郁,沈积夏背着她的小提琴,无语道:“你好穷酸,就不能打个车?”
“你是第一天才知道我穷吗?既然选择找我,就要接受我能力范围内的一切。”
沈积夏赌气道:“所以说,你干嘛要离婚?是不是有病?”
叶元因也想问她,“你家里那么有钱,还不是要逃学?”
“唉,”早慧的十三岁少女幽幽叹了口气,平铺直叙:“人生就是那么难以两全。你要带我去哪?”
“嗯……我租了套小房子,要不要去看看?”
“可以。”沈积夏矜贵地挑了挑眉毛,“但是,打个车吧好不好?我从生下来到现在,第一次去福利院,吃碳水食物,徒步走这么远的路……所有穷酸事都是你带我干的。”
叶元因终于肯松口,“知道了,我们去坐公交车。”
“……”沈积夏真的好烦她。
回安城前一个月,叶元因在市郊租了套七十平米的房子。面积很小,价格也相对便宜。她把房子重新改造了一下,布置的风格还算温馨。
沈积夏没两眼就把室内给看完了,不以为然道:“听说你每个月还在按时还我哥学费?你到底为什么要把人生过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比起从前的自己,现在明明已经是在走上坡路了。叶元因警告道:“沈积夏,闭嘴。当你担心一个人的时候,就把担心的情绪好好传达给人家,不要居高临下,也不要阴阳怪气。如果你敢再这样说话,我就把你丢出去!”
“好嘛。”小姑娘不再嘲讽,纳闷指着房间里另一张床问,“还有人跟你一起住吗?你敢跟别人同居?”
“是个跟你一样大的女孩。家里的大人都去世了,很可怜。”
沈积夏嘴角弯着一把刀,她冷笑,“我不可怜吗?为什么你不邀我一起住?”她把小提琴搁到椅子上,横着身子先躺下了,犹嫌不解恨似的在床上滚了两圈,“今晚我要先睡这张床,哼!”
叶元因想,就算自己请她来,住不了两天她就会回去的,由奢入俭多难啊。
沈积夏又央求,“做点饭吧小叶,我快饿死了。”
家里什么都没有,她只好下楼去买菜。
下去之后,从二楼窗户里传来悠扬动听的小提琴声,沈积夏对着窗户拉了会琴。动人的旋律过后,充沛饱满的英文唱腔高亢嘹亮,让人想起王尔德的童话。
叶元因走了几步又回头,十三岁的少女,双手扶在窗边,直发漆黑,眼神明亮,嘴巴鲜艳如同绽放的玫瑰。她穿着白色的校服衬衫,墨绿色的格子连褶裙,成绩全A,目空一切。她是个小小的完美小姐。
叶元因笑了,当丫丫来到这里,或许也会像积夏一样,拥有更加自洽美好的明天。
*
夜里十一点半,外面突然白昼似的亮。
叶元因睡得轻,抬着头等了一会,直到那光又落下去。她转个身继续睡。
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间,听见外面的门被敲了一下,不紧不慢的。她猛地坐起,心想不会这么惨吧,难道头一天住进来,就要被前房东没切割完的恩怨纠缠?
门上又被敲了一下,叶元因披衣起床,小心翼翼绕过熟睡的沈积夏,躲到门口那里又听了一会。
她不敢从猫眼往外看,脑海中会浮现出一些场景,比如外面的人也会通过猫眼往里看,那时眼睛对着眼睛,多吓人。
叶元因待在屋里,打定主意不作声。外面却突然一声闷响,像是磕到了什么东西。她再也忍不住,眼睛靠近猫眼,往外一看,心头却砰砰直跳。
她把门给打开了。
沈积安修长清白的手指正扶在额头,隔壁那户把房子租给一家私人摄影室,为了讨个吉利,墙上安了个招财猫的圆形标牌。他个头高,又喝了酒,动作比平时迟滞了些,毫无意外就给撞上了。
叶元因走出来,把招牌往一旁拂开,轻声问:“没受伤吧?”
沈积安撤下手,额头那里还泛着点红。酒精蒸腾,他不想露出醉态,逼得一张清俊严谨的脸越发禁欲了。他又不说话,只把一双沉玉似的眼睛看过来,目光里带着被刻意收敛起来的炽热,连气息都克制。
叶元因避开了他的目光,压着心跳,小声说:“涂点药吧,不然明天该肿了。”
她转身进去,连连深喘了几口气。
从屋子里斜露出来一角落寞昏黄的光线,打在身上,衬得一张脸半明半暗。沈积安借着那点光看了看屋里的构造,暖色的,舒适的,还带着点隐隐的香气。
叶元因从抽屉里翻找药水,纤细的背影像柳枝,随着她翻找的动作在宽松的睡衣里左右摇摆。
她的门,只开半扇,就像他们现在的距离,带着人为的疏远。
叶元因从里面又走出来,他迟迟未接她手中递过来的棉签,眼神往下,表情迂回,“我看不见伤口在哪。”
“那你让马秘书帮你擦。”
沈积安望着她,眼神静定,呼出来的酒气却迷离,好半晌才说:“你刚才不是还叫我‘亲爱的’?”
“那是……情势所逼。”
手机上进来一条信息,沈积安搭眼看,是尤敬发来的,问她睡了吗。漏了风的心上好似又被贴上一层黏糊糊的膏药,往下一揭,粘皮带肉。
叶元因跟他商量,“明早让家里的司机来接积夏吧,今天走了一段路,她好不满意的。”
至于他为什么来,来干什么,她什么都没问。
“我要去睡了,你早回去吧。”房门被她一只手推过去,叶元因低头,打开手机像是要回信息。
沈积安突然挡住门,她诧异的表情一闪而过。
下一秒手就被他捏住了,她往回撤,沈积安怕她要逃出去,把她双手都攥住了。手机“咚”一声掉在地上。
他低着头,像在研究什么稀奇东西,将她两只嫩手一寸寸揉过去,不一会就泛了红。
叶元因感受着他拇指的纹路和食指上的力度,心中油煎似的滚烫。她使了全力往后撤,终于还是挣开了。
“以后我不会再见积夏,你也别再来了。”她的话语决绝,却偏要以一种温柔的语气来说,“我们不合适。”
“哪不合适?”沈积安清标傲骨,面覆寒霜,“你是跟我谈了三年五年吗?”
“把之前喜欢你的那些时间都加上,足够充分了。”
沈积安的心空了一下,好比你现在爱一个人,总会恨不得天天标榜对她的赤诚和热烈。而晚动心的人,仿佛天然的带着原罪。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她?为什么不能像她喜欢他那样早喜欢她?
说完叶元因又觉得自己过分,曾经她喜欢他的时候,人家可从没有恃强凌弱过。她在做最后的整理和诀别,“沈家错综复杂,工作是做不完的,不要让它们拖垮你。”
沈积安不屑的笑了笑,颓唐道:“沈家算什么?能拖垮我的只有你。”
她张了张嘴巴,梦呓似的开口:“喜欢你实在是太辛苦了,又让人患得患失。我实在是贫穷,穷到没什么可失去的,当然也没什么可给你的。就是……好不容易才从以前的泥潭里走出来,能不能别让我重蹈覆辙?”
话已至此,灯影下,两人的眼中都带着点落不下来的泪光。
酒意又蒸腾着上了头,沈积安好像清醒了一点,又好像堕入了更深的深渊。他清冷寂定的声音萦在耳边,沉沉道:“你休息吧,明天按时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