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源在昏迷中,只觉得热得出奇,好像身体里燃着个大火炉,把她的五脏六腑都烤得灼痛。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来到了一个种满了蓝雪花的小院。
蓝雪花是她娘生前最喜欢的花,因为花开在七月,林雪源也生在七月。
听娘说,她刚生下林雪源的时候,不知道该给她起什么名字,就一直只能叫她小妞蛋子。
直到有一天,娘抱着她的小妞蛋子坐在院子里的树下乘凉,突然看见树下开了一丛很漂亮的蓝色小花,那就是蓝雪花。
从那天开始,林家的小妞蛋子有了“林雪源”这个名字,娘最喜欢的花也就成了蓝雪花。
林雪源走进院子,只见院子中心有棵大果树,一个穿着汗衫的中年男人躺在树下的摇椅上扇着扇子晒太阳。
听见推门的声音响起,那男人头都没回地喊道:“晴山,你看谁来啦!”
屋内传来绣篮被打翻的声音,林雪源听见了线筒滚落在地的声音。接着是脚步飞快落在楼梯上的腾腾腾的声音。
随后,只见穿着一身天蓝色纱裙的美妇人冲了出来,笑眼弯弯地冲林雪源招手道:
“妞蛋子!”
“娘!”
林雪源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娘亲。
娘亲还是她三岁那年的样子,一点都没变老。
娘身上传来的那久违的微凉的体温是那样的真实。
林雪源抱紧了娘亲,俯下身,把头埋在娘亲颈窝里像小狗一样的蹭,全然不顾她现在已经比娘高出了一个头。
嗅着娘亲身上那熟悉的暖香,林雪源的眼泪跟着就不由自主地落在娘亲的颈窝里,她委屈地呜咽道:“娘,我好想你啊。”
晴山拍着女儿过分宽阔的背,安抚道:“别哭了傻蛋,娘不是在这嘛。”
晴山不说还好,一说,林雪源哭得更起劲了,直接抱着娘亲就站在院子里嚎啕大哭。
晴山边安抚边说道:“这孩子怎么还越说越起劲了。”
她嘴上是这样说,眼圈却也跟着红了。
“啧。”被忽视的林涛躺在摇椅上,摇了摇头说道,“女人就是眼泪多,怎么没见你给你爹我洒这么多泪。”
“老爹你真烦人!”林雪源搂着娘亲,冲林涛皱起了脸。
“又说我烦人,行行行,我不说话了,我安静晒我的太阳。”林涛说着,继续哼着小曲扇扇子。
晴山拉着闺女坐在了树下摆着的小榻上,就挨着林涛,像是安抚似的拍了拍林涛的胳膊,随后一脸欣慰地说道:“哎呀,都长这么大了。我走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娃娃呢。”
她话音刚落,眼见着林雪源又要哭,赶忙打岔说道:“听你爹说,你找了个媳妇?”
林雪源的眼泪被噎住了,脸红着咳嗽道:“你俩怎么······”
“哎呀,上次你爹非要托梦给文治,听那小子说的。”晴山冲林雪源眨了眨眼说道。
林雪源心想,好嘛,敢情徐文治还真没诓她。
林雪源被爹娘那揶揄和好奇的眼神看得不好意思,脸红着嗯了一声。
晴山当即乐开了花,问道:“怎么样,她对你好吗?人长得怎么样呀?”
林雪源红着脸说道:“她很好,人很温柔,而且很漂亮。”
晴山伸手掐住了林雪源的脸蛋,笑嘻嘻地说:“小妞蛋子不错啊。你爹上来的时候还和我担心呢,说你木头脑袋一个,看着完全像找不到婆家的虎丫头。原来我们小源不是要嫁姑爷,是要拐媳妇啊!”
林涛在一旁皱着眉道:“就算是找媳妇,也不能不成家。你们两个人在下面要互相扶持互相信任,好好过日子。尤其是你,吵架了就低头,别总梗个脖子学你娘当犟种。”
林涛话还没说完,就被晴山照着脑袋抽了一巴掌,只见晴山怒视道:“你说谁犟种?”
林涛赶忙讪笑道:“说我,说我。”
晴山揉了揉女儿的脸,接着柔声说道:“不过你爹说的都在理。还有一点,你在下面要好好生活,不要总惦记我们,我们在上面一切都好。”
“就是!”
一道附和声从不远处传来,林雪源循声去看,发现是她那几个兄弟,趴了一排在小院的墙头上,正笑嘻嘻地冲林雪源挤眉弄眼。
“下来!趴墙头上像什么样子!又想挨板子吗?”林涛瞪着眼睛喝道。
那群大小伙子便一出溜,从墙上滑了下来,又一窝蜂地从门外涌了进来,本就不大的小院瞬间变得更为拥挤。
林涛从躺椅上站起来,冲着林雪源说道:“行啦,走吧,我们就不留你啦。别总惦记我们,一切都好。”
林雪源站起身正要说话,却被兄弟们打断了。
“就是小源,别惦记。木已成舟,哥哥们不怪你。你好好向前走你的大道,别回头,哥哥们都在你身后护着你,你别害怕。”几个男孩子们推着林雪源的肩膀,就要把她往门外赶。
“什么意思?你们别赶我走啊,你们让我跟你们待在一起不行吗?”林雪源被推搡着,莫名有些委屈,就想伸手去抓住身边一切可被抓住的东西。
可她只抓住了地上的一把蓝雪花。
“走吧小源,他们还等着你呢。”
“就是,我们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把老虎踹回去的,你赶紧回去看着他,别让他再上来了。那大老粗,踹他一次老累人了。”
哥哥们七嘴八舌地就把林雪源推到了门口。林雪源急得都快哭了,扒着门不愿意离开,硬是被娘含着泪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掰开了手。
“好小源,你听话,等时候到了,我们会再见的。”晴山安抚道,她身后的一院子男人们也都跟着红了眼眶。
“我不要!到时候是什么时候?你们说清楚啊!”林雪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最后一个手指被掰开,慌得大叫。
娘的声音已经渐渐飘远了,她只听到娘说:“到时候······就是到时候呀。”
还没等林雪源吐槽娘又在扯废话,她就感觉自己的身上到处传来火辣辣的疼痛,随后,她深吸一口气,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陌生的景象,林雪源猜测自己应该是正躺在一张床上。
她浑身都烫,想必是正在发烧。林雪源热得难受,就想乱动。可身子却沉得很,好像灌了铅,她挣扎了几下,才勉强能动动脖子。
她侧过头,发现许兰訢就坐在床边,一只手撑着头闭眼睡着,一只手紧紧握着自己的手。
她看见许兰訢的眼下一片乌青,她本就皮肤白,那两团乌青挂在眼下十分显眼,看样子是好几天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林雪源又费了老大的劲,好不容易让手动了动,刚一动就瞬间惊醒了许兰訢。
许兰訢睁着惺忪的睡眼说道:“嗯?怎么了?”
当发现林雪源已经醒了时,许兰訢那半眯着的桃花眼瞬间睁大了,紧接着就飙出了泪花。
“兰······”
林雪源还没说话,就看见许兰訢脸上透明的泪珠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吧哒吧哒地往下掉。
林雪源从没见过这么多泪珠一次性滚落,一时间都有些看呆了。
她不合时宜地想,果然,美人哭得梨花带雨的就是好看哈。
许兰訢尽力让自己保持冷静,脸上挂着泪,哽咽着问:“你醒了?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林雪源想说话,但当她张了张嘴也没发出声音后,便只能无奈地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做了个“水”的口型。
许兰訢当即连滚带爬地去桌前给林雪源倒了一杯水,用小勺盛着喂进了林雪源嘴里。
林雪源那宛如沙漠般干旱的嗓子眼得到了清水的滋润,总算恢复了它发声的功用。
林雪源气若游丝,但仍有心贫嘴,她笑着哑声道:“你说对了,我觉得哪里都不舒服。”
林雪源本意是想逗许兰訢开心,可话说完了却不见人脸上绽出笑颜,只见人仍白着个脸,神色哀伤地看着她,把林雪源看得浑身发毛。
怎么啦?
她不是没死吗?
为啥这个眼神看着她啊?
当林雪源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去看看自己时,才明白许兰訢为什么用那种表情看着自己。
好家伙,虽然是没被阎王收了,但这架势怎么看怎么像从阎王爷殿里走过一遭似的。
只见雪白的纱布密密麻麻缠了她一身,她的前胸后背,左腿右臂全部被纱布包了个结实。
知道的以为她是受伤了,不知道的以为她要被当成楼兰干尸裹了下葬呢。
“这······”林雪源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刚说了一个字,就被仿佛和她心有灵犀的许兰訢打断了:
“你从库尔城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刀伤,好几处深可见骨。萧将军专门派人把你护送回塔林乡,差人找了北域最好的大夫给你医治。大夫们昼夜不眠地给你灌了一壶又一壶的药,才勉强吊住了你的一口气。”
林雪源心想,有那么夸张吗?
却听见许兰訢又说:“起初大夫们都以为你救不回来了,你失血太多,浑身比死人还冷,几乎每个人都在和我说让我做好料理后事的准备。”
许兰訢顿了顿,握紧了拳,用尽全力才从嗓子里挤出了这句话:“林雪源,你有想过这几天我是怎么过的吗?”
林雪源愣住了,她只是像瞌睡虫一样睡了个大长觉,没想过她没醒过来的那些日夜里,每一个在乎她的人有多么为她担惊受怕。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以沉默来表示自己知道。
她以为许兰訢会朝自己大发雷霆,因为当时库尔城的情况确实不需要她那么拼命。
她身边站着的全是边境守备军的精锐,她所领的命仅仅是做好仓房的守门将而已。
可她却一意孤行地杀进了人群里,甚至像不要命似的杀红了眼。
她知道自己那样做绝对是不妥的,兵书上说过,任何时候,只要没到背水一战,就该给自己留条后路。
可她做不到,她控制不住自己。
她的刀一刻没将乌封蛮子杀尽,兄弟们那溅满鲜血的脸就重现在她眼前一日。
她好像被那场马道上的噩梦攫住了,以至于哪怕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了很久,她还是无法忘怀。
或者说,她无法原谅自己。
如果不是她当初接下了这个单子,或许兄弟们不会惨死。
她觉得,如果有人要为这件事负责,甚至赎罪,那么那个人必然首先是她。
因此,在和乌封人厮杀的时候,林雪源其实是抱了私心的。
与其苟活于世,不如和兄弟们一起死在战场上。
这也是她打法那么不要命的原因,因为她从始至终就没打算留着自己的这条命。
预料中的谴责没有如期而至,反而,一双微凉的手抚上了她的脸颊。
紧接着,许兰訢的额头就轻轻贴在了林雪源的额上,用十分感恩的语气颤抖着说道:
“还好你活着,林雪源。还好你活着。”
林雪源只觉得捆在她心上的带刺的锁链松动了,那尖利的刺被从她鲜血淋漓的血肉上拔出来。
眼前突然好亮,好像有阳光照进来。
她想起那间种满了蓝雪花的小院,想起了爹娘和死去哥哥们。他们没有一个人用怨怼的目光看着自己,每个人脸上都那么祥和,好像从此再不会被伤痛所累。
她又想起了哥哥们提到的老虎,她走之前,老虎受了重伤。听哥哥们的意思,老虎应该是捡回了一条命。还不知道此刻老虎的情况如何。
还有那些还活着的弟兄们,他们都在等着她带他们回家。
林雪源想,她的双手,的确沾满了罪孽。
可她此时不是只有自己。她身后还有很多需要她来解决的事,还有很多需要她来照顾安抚的人。
她不能,也不该在这里倒下。
或许老天正是看到了这一点,留下了林雪源一条小命,给了她真正将功折罪的机会。
是啊,她还不能停留在这里,她还要继续往前走,大步地往前走。因为她不能回头,这条路一旦踏上就无法回头。
耽于过去的每一瞬,都是对现在,对未来的抹杀。
她要好好把握住现在,看向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