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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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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乡的雨一连下了四五天,层云密布的灰色天空阴仄仄的,前脚刚停了雨,后脚转头又开始下。竹仙软绵绵地靠在床榻上,抬眼看着外面的天。

人们都讨厌下雨天,觉得下雨天泥泞阴沉,可她却很喜欢。

小时候,一到下雨天客人就会少,娘就有空陪着她。娘不怎么会陪孩子玩,只能抱着她给她唱小曲哄她睡觉。

雨天阴沉沉的最适合睡觉,小小的竹仙就躺在娘温暖的怀里,听着打在房檐上的雨声和娘轻柔的歌声,在青楼甜腻的熏香里沉沉入睡。

如今没有娘亲哄她,她像是小孩子一样负着气,撑着眼皮不肯入睡。她的胸口很疼,那是被高志坚烫出的伤在隐隐作痛。

疼,但是竹仙没有找药膏涂。她脾气坏得很,眼下只觉得这副皮囊是累赘,如果不是要供这副皮囊吃喝衣住,她就不用被困在这万春楼里,也不用感受被人当尘碾的痛苦。

她多希望自己是只鸟,能自由地盛着风想飞到哪飞到哪。

她想,如果她能自由地飞,她一定要飞到林雪源的身边去,日日夜夜望着她。她太好奇林雪源在武馆里的生活了。

一个女娃子,怎么能和一群臭烘烘的老爷们儿厮混着长大,却又仍然出落地那么亭亭玉立呢?

她想起林雪源给她讲她小时候跟着爹和兄弟去打猎的故事,是徒手劈死一头狼还是徒手劈死一只熊来着?她记不清了。

胸口的伤好疼,疼得她掉眼泪。她一向是个娇气的人,此刻被伤疼哭了也不觉得难堪。

她情愿是被烫伤疼哭了,而不是被心里那道血淋淋的伤疼得落泪。

那太可笑了,太天真太幼稚了。只有幼稚的人才会为了情爱掉眼泪。

她这样想着,手却攥紧了她盖在胸口的一方枕巾。这是林雪源枕过的,自从林雪源常来,她就专门备了一块干净的枕巾给她,脏了都是竹仙自己亲手洗,从来不舍得交给下面的奴婢。

竹仙把那枕巾拿起来,盖在自己脸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是林雪源发间那股暖烘烘的,带着些许奶味的香。

为这个事她还嘲笑过林雪源,说她怎么这么大了身上还有奶味,林雪源一脸无辜地说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味道,说着就把胳膊凑到鼻子下面使劲地闻,闻了半天还是说没味啊,那滑稽的样子像只懵懂的小狗,逗得竹仙直乐。

林雪源……

竹仙的心撕裂一样地疼。她干脆抱着枕巾,把自己埋进厚实的被褥里,叹了一口气后沉沉睡去了。

不被理会的烫伤受了暑热,闷得发了疡,让竹仙高烧不退,花妈妈都以为这人快要病死了,正准备联合龟公把竹仙用草席裹了扔去乱葬岗,竹仙却起死回生一般地活了。

竹仙这人平时就性子孤傲,除了一直伺候她的奴婢桃姐儿,没什么人看得惯她。见主子醒了,桃姐儿哭得稀里哗啦的,见竹仙张了张嘴,以为主子要吩咐要紧话,赶忙凑上前,用耳朵贴着竹仙的唇,却听见竹仙气若游丝地说道:“别哭丧了,我还没死呢。哭得这么难听,难怪嫁不出去。”

小丫头当即哭得更大声了,不知道是真伤心还是被气的。

等到竹仙能正常下地走动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梳妆台前放着一个玉罐子。那罐子不大,也就小孩巴掌大小。

竹仙没见过这罐子,拿了去问桃姐儿哪来的。桃姐儿吭哧了半天,直到竹仙吓唬她要是不老实交代就把她发卖给熊家婆,小丫头才说道:“是林大人送来的!说是从白家药房淘来的顶好的药膏,治烫伤有奇效,还不留疤。”

一听到“林”,竹仙就感觉自己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似的。但她还是明知故问:“是哪个林大人?”

桃姐儿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竹仙,老实巴交地说道:“当然是林氏镖局的总镖头林雪源大人啦。主子不是只和这一个林大人相好吗,怎么还问是哪个林大人?”

桃姐儿话音刚落,就自知失言,生怕主子揍自己,都已经准备好跪下认错了,却看见自家主子耳尖通红,有些不自然地说道:“我……来往客人那么多,姓林的不少,我怎么知道是哪个林大人。”

桃姐儿心想,我信你个邪。但她这次学乖了,学会把话咽肚里。

竹仙接着问:“合着这些日子,你给我涂的药膏都是这个?”

桃姐儿点了点头,说正是。

竹仙抿了抿嘴,故作轻松地说:“什么烂东西,老娘不稀罕。拿去丢了吧。”

桃姐儿当真了,十分可惜地说道:“真的扔呀?可白家药房的东西都是顶好的啊。主子又不是不知道,妈妈抠门得很,不舍得给主子买贵药,主子这阵子全靠林大人的药膏撑着呢,怎么能说丢就丢呢!”

竹仙心想,这小丫头真是个实心眼子。但正是这种实心眼子总能给她铺台阶,于是她故作犹豫地说道:“好吧,看在你这么心疼这药膏的份上,那就留下吧。万一回头那群姐姐妹妹烫伤了,也能拿我这药膏救急去。”

桃姐儿心想,从来也没见过主子对那群姐姐妹妹这么好心,舍得把这种好东西分出去。

她只当是主子大病一场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好桃姐儿,自己待人实诚,就以为全世界待人都实诚。

竹仙留着那药膏,每日都擦,但每日只舍得取一点点用,生怕用光了。

还是桃姐儿看不过去,顶着被发卖给熊家婆的风险骂了她一顿,说她再这样那伤一百年也好不了,竹仙才讪讪地按着大夫开的量抹。

但她每日只是守着那瓶药膏,再没见过林雪源的人。

她觉得合理,她当时都把话说成那样了,人再来找自己就真是厚脸皮了。

就这样又过去了许多日子,天气渐渐转凉了,竹仙胸口的伤也好了。那药膏果真是顶好的,用了以后一点疤都没有,竹仙的胸口还是一如往昔的滑嫩洁白。

这就意味着,她又能接客了。

浑身酒气的肥腻男人压着她,她都觉得自己身上的是头活猪,不然怎么让她喘不上来气。

她躺在被褥里,乌黑的发散在枕头上,情不自禁就想去摸枕头下那块叠好的枕巾。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接客,她都会想起林雪源那张可以称之为锐气十足的脸。

那张脸漂亮,但凶得很。她想,或许林雪源就是靠着这样一张脸吓唬沿途的劫匪,让他们不敢动她的货吧。

她开始幻想林雪源板着脸,故作凶神恶煞的样子走镖的情景。只觉得那个总是像小狗一样垂着眼,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问她可不可以吃她的点心的家伙,故意装凶的样子很搞笑。于是没忍住,轻笑出声。

伏在她身上耕耘的肥脸男人听见笑声停了动作,有些自尊心受挫地问道:“你笑什么?”

竹仙忙解释道:“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什么高兴的事情?”那猪男不打破砂锅问到底就不罢休了。

竹仙心里暗自翻了一百个大白眼,脸上还是迎着笑,去搂那男人汗臭的脖颈,声音柔媚地说道:“爷来看我,我高兴。”

那猪男被哄高兴了,又呼哧呼哧地忙活起来。

竹仙心里暗骂道:“死肥猪,老娘迟早拿开水烫了你!”

她这人就是这样,面上无论多和蔼,总能在心里把自己讨厌的人骂得猪狗不如。

西关马道上风沙大,粗粝的砂石被狂风卷着击砸在林雪源身上,打得她浑身又痒又疼。

她一直和兄弟们强撑着走完了那段风沙路,停靠在最近的驿站里休息。

西边的天太极端,白天像火烤一样热,晚上能冻得人呵白气。林雪源受不了这鬼天气,干脆让店家给灌了壶烈酒暖身。

林雪源喝了半壶酒,觉得身上热起来了,一股迷蒙的酒气直往她脑门上涌,熏得她眼前起了雾。

她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一对眼睛,一对同样起了雾的眼睛。林雪源心里一阵撕扯着的疼。

她捏着酒壶朝外走,外面是正背着她烧烟的兄弟,见她来了纷纷着急地要把烟掐了,却被林雪源制止了。

她伸手一指,说:“我找大哥。”

徐文治被她点名,一脸的懵,但还是端着烟枪跟着林雪源往驿站外面走。

此时夜幕已然降临,在马道两旁漆黑高耸的松林的簇拥下,漫天繁星缀在绒布似的深蓝色穹庐里。

西北的天看着比洛乡的高,但星光却格外的亮。林雪源仰着头边喝酒边赏星星,半天不吭声。

徐文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吸了一大口烟,问道:“咋啦妹子?”

他说话的时候,雪白的烟雾从他的嘴里和鼻孔里冒出来,让林雪源想到一个词:七窍生烟。

林雪源想笑,又被心里的那道伤扯得疼,只能半笑不笑地说道:“不是。大哥,我有点事想问你。”

徐文治松了口气,说道:“问呗,哥哥我知道肯定告诉你。”

“哥。”林雪源望着天,顿了顿说道,“你说她为啥说不想见到我啊,就因为我打了那狗官?”

徐文治没说话。这事的原委他听林雪源说过了,当时她只是打算倾诉,没想问别人意见,徐文治自然也就没开口上赶着多管闲事。但如今林雪源问了,他就不得不说出自己的想法了。

其实按照他和师父的意思,林雪源是个姑娘,终究还是要找汉子成亲的,那么他就该帮林雪源断了她对竹仙的念想。

可是这样真的就对么?

徐文治低头望着黄土,心想:师父啊,徒儿该怎么办哟。我想让咱家小源幸福啊······

林雪源见徐文治不说话,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于是试探性地去喊哥。

徐文治被她喊得抬了头,却发现林雪源那双一向英气十足的丹凤眼里此刻竟然泛着泪花。

“师父啊。”徐文治心想,“原谅弟子吧,咱心里想的不都是让小源幸福吗?只要小源幸福,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徐文治开口道:“你说你这丫头,平时挺机灵,上了情场就跟块木头似的。你真以为人家不想见你不喜欢你啊?要真是这样,何必在那狗官面前帮你说话呢。”

林雪源被徐文治说得一愣,随后问道:“啊?”

徐文治见自己机灵的妹子此刻像个大傻丫头,无奈地捏了捏眉心,说道:“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是这个理。寻常婊子要是被狗官折腾了,巴不得有人给她报仇,谁会明着拦你,还替你说情打圆场呢,你是死是活都和人家没关系。你说是不?”

“啊?嗯······”林雪源心里一动,感觉又什么一直堵在她心口的东西缓缓疏通了,又问,“那她为啥说不想再见我?”

徐文治摸了摸自己长满胡茬的粗糙下巴,说道:“这······小娘子心里具体的心思,我也说不清。但如果是我的话,我这样说肯定是担心你在我这陷得太深,以后要是再因为爱出手伤了嫖客,寻常人家倒还好,若是正好伤了那官大得吓死人的,你不死也要变半残。所以干脆断了你的念想,省得你为了这点情爱把自己搭进去。说到底还是担心你。”

林雪源听进去了徐文治的话,她站在原地思忖了片刻,觉得是这么个理,自己早该想明白的。

只是她一直被“不想再见到你”这句话伤心了,心里疼得她无暇好好琢磨这件事。此刻让徐文治一点通,瞬间明朗了不少。

于是,徐文治眼见着自己那刚刚还眼泛泪花的妹子此刻突然红光满面,喜笑颜开,不由得暗自感叹:小娘子的脸就是六月天,说变就变啊,真丫的吓人。

这阵子,竹仙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所有人都觉得她变了,但又说不上来变了哪里。

她看着还和以前一样冷傲,除了桃姐儿和花妈妈谁都不稀罕搭理。但人们就是觉得,她和以前不一样了,好像……更像个人了。

只有竹仙自己知道,这种变化发生在她内心。

如果说从前的竹仙是一具为了活着的行尸走肉,那么现在的她就是有了灵魂的活人。

先前林雪源把她从活死人堆里捡回来,宝贝着给她擦去身上腥臭的血污和泥渍,又一次一次地呵着热气去捂她那颗冷冰冰的心脏。

她觉得,就算是石头,这时候也该开花了,更何况她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灵魂的种子被林雪源种进了竹仙那枯萎的心,精心浇了水施了肥,用她的小太阳光不知疲倦地温暖,等竹仙意识到的时候,那颗种子已经生根发芽了。

虽然同样都是在万春楼里熬日子,过去的黑暗和现在的黑暗没有任何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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