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连着两日,钱塘一带闷热无风。善观气候天象的老农总朝东看,说是海上来了大风,风雨欲来。
果不其然,后日真刮起能吹弯劲竹的妖风,吹得飞沙走石,吹得行人睁不开眼。有娃儿散了学,追着街上飞舞的茅草跑,原来是有些人家的屋顶被吹薄了一半,茅草纷纷,上挂林稍,下沉塘坳。
顽童们不顾那些茅草主人的怒骂,搂着草到处逃,玩得没心没肺,大人们却心事重重,担心地里的庄稼——眼下刚过了芒种,作物扎根尚浅,如此大风,怕是要把庄稼都刮得伏倒。
这疾风,绝不是祥兆。
忧心忡忡的不止是农户们,叶府中的大人、夫人也多日愁眉不展。
“磅!脆……” 一声巨响吓了三姨娘一跳,扭头一看,原来是一盆兰花草被大风从石栏上刮下,摔得粉碎,瓷盆脆响。三姨娘一边抚着胸口,一边将窗户拉上,回头对一边伺候的丫鬟道:“早该将这些盆盆罐罐收起来了。去叫人收拾。”
丫鬟吓白的脸还没缓过来,急忙应了一声,小步跑出去找人收花。
大姨娘依在桌边,重新拿起那碗刚刚温好的红枣银耳羹,一边小口喝着一边继续刚才的话题:“那陆老板就只收了三百两,实在太客气,我便留下观礼请帖,请他到时候前来一观。”
“几乎打了对折……幺儿成人礼上的用纸用具都是采买自他家,供量极大,品质也很好,陆老板这次是真破费了。”三姨娘思索片刻,笑起来,“他可真是喜欢幺儿,你晓得吗,陆老板逢年过节都特地给幺儿包了红包的。”
“也是幺儿幼时结的缘分……”大姨娘呛了一下,咳嗽起来,三姨娘连忙替她拍背,慢慢才缓过来,“昨日去扬州码头吃到风了吧?姐姐历来肺不太好的……”
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两位姨娘安静下来,各自想着孩子,最后是大姨娘重启了话题,继续商量叶相羽的成人礼。
又说了会儿话,屋外渐渐吵起来,丫鬟开门探头看了看,回禀道:“下起大雨来了。”
雨势凶猛,很快砸得屋内如闻金戈铁马,吵得静不下心来。大姨娘让丫鬟把门关紧,三姨娘又亲自查看了一下窗户是否拴牢。此时天色昏昏,虽是刚过晌午,却必须点起灯来才能视物。三姨娘让丫鬟掌灯,就着灯光收拾桌上的纸笔,她和大姨娘都没心思再商量些什么了。
大姨娘抚着胸口缓缓吸气:“明明是下雨,天还是闷。”
“得再落一会儿,雨落透了才好呢。姐姐再忍一忍。”三姨娘抽出自己的小罗扇,让丫鬟帮忙给大姨娘扇扇风。
屋外更吵闹了。大姨娘凝神细听,抚着胸口的手渐渐停了下来。她早年练过武,不似三姨娘是普通人,耳力更敏锐些。三姨娘看过去,等大姨娘说些什么。
门扉哐当一下撞开,大风一下灌了进来,随风灌进嘈杂的雨水,扑打着女人们的衣裙。三姨娘一下没按住,一叠白花花的纸逃得满屋子都是,竟似是去躲那要命的大雨。
然而终究逃不过,纸全湿透了,墨迹化开,团成了满地脏污。
随着风雨跌进来的是两个人,少的扶着老的,老的颤抖着,喉咙里挤出些气声。大姨娘突然扑过去,抱住那老的:“老爷!你说!你说清楚!”
三姨娘勉强抹开眼前的雨水,才看清是叶家主和叶相羽。叶相羽一脸青白,紧咬着唇,唇上伤口泡开了,很肿。
“老爷你说啊!”大姨娘满脸的张皇,紧紧抓着叶家主。叶家主的发丝有些散,贴着头皮和脸,才几日不见,却老了十几年。
三姨娘意识到了什么,耳边纷乱,仔细一辨,是突突跳的脉搏声。她努力与叶相羽对视,即使灯火全灭,她也不放过一丝表情:“幺儿,你来说。”
叶相羽艰难地松开牙关——他好像才发现自己已经紧咬着嘴唇很久了——咳了两声,轻声地、清楚地道:“金鳞船上,所有人,遇难。”
大姨娘转过头来看着他,似乎没有听清。三姨娘并不说话,仿佛也没有听懂。
叶相羽缓缓吸了口气:“金鳞船被大风吹到海上,飘荡时由别家商船发现,船上……只有尸体……叶氏弟子二十一人,并船工、商队诸人计三百十一口,无一生还……”
“我不信!”大姨娘斩钉截铁,“老爷你去看过没有?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分家的相寅、相卿、相川……”大姨娘将出航的叶家子弟的名字一一报出,然而等来的只是叶家主无力的摇头。
叶相羽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颤抖着声音道:“明日我就和父亲起航去接金鳞船回来……”
大姨娘低声喃喃:“总有……总有……”三姨娘撑住她的身子,点了点头,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叶家主母不知何时赶了回来,就站在门口,雨已将她淋透了。她听了很久,这时才慢慢动起来,扯过颓老的叶家主,缓声对两位姨娘道:“这只是别家商船传来的消息,咱们叶家的人还没去亲眼看过,做不得准。今天大家都累了,都去洗个热水澡,喝点姜汤,早些休息。明日老头和幺儿就出发接船,别太担心。”
她用手肘碰了碰发愣的叶相羽,加重语气:“去洗澡,现在。”然后与下人一起扶着叶家主往起居的院落走。
门又再次阖上,将大风大雨暂时挡在屋外。
只是这雨,一时根本停不下来。
梅雨季开始后,杨飞白就格外忙碌。县衙库房内的书卷、账簿、连带木桌、木架等物什容易受潮,杨飞白多了个每天给库房扫地燎香的工作。燎香与平时熏香截然不同,熏香是为了生活雅趣,淡淡一小炉即可,但祛湿燎香却要一大锅。燎香的房间不能常进,就怕湿气反复被带进去,所以燎香的量要算好,多了火会闷,少了不祛湿。以前在杨家,都有专人去做这件事,如今得杨飞白亲历亲为。他每天搬动一锅锅香,感觉自己的小臂更加紧实了。
这日他正在库房里换香锅香炉,就听门外“砰”的一记闷响,听声音就觉得生疼。他赶紧出门去看,就见公孙仰四仰八叉躺在湿漉漉、滑溜溜的青石砖地上,龇牙咧嘴的,呼痛的声音都发不出了。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他瞧见公孙仰的靴底,一边说一边上前想把他慢慢扶起来:“你别太小气,靴底真的该换了,都把靴纹磨平了,不抓地。”
公孙仰喉咙里嘶嘶抽气,用虚声挣扎着说:“断了……别动……”
最终差役请来正骨师傅一摸,尾骨真的断了:“这伤没法接骨,只能给几贴药,慢慢养着,养上三个月。”
杨飞白听了这句话,感觉不太妙。
公孙仰趴在床上,握住杨飞白的手用虚弱的声音小声说话:“贤侄,只能劳烦你代班了~”表情说不出的怪,大概是又疼又开心。
三个月,不用批公文!公孙仰真想哈哈大笑,但稍用力气就疼得面部扭曲,最终作罢。
杨飞白面无表情,狠狠拧了公孙大人的手一把。
所以梅雨季,果然是忙碌的季节。好在芒种已过,不用再三不五时去田间地头了,要处理的是户口、人口、田亩的记录更新,以及之前积攒的公文。瞧着公孙仰拥挤的书房,特别是桌案附近书册堆积到无处下脚的模样,杨飞白对公孙仰那句“案海深深深几许”的歪诗深有同感。
活是忙不完的。杨飞白埋头公干,自己的屋子也日渐凌乱。长到十四五的时候,他就驱走自己的仆厮,开始自己打理房间,因他觉得自己有不少“小秘密”,不想旁人窥探,到了吴县依然如此。某日他掀起一条长衫,散乱的画画用的湖笔滚落下来,他才发现自己有段时间没有碰了,笔身上居然有了深深浅浅的霉点。杨飞白有些茫然地环顾了一下房间四周,才意识到自己最近只在这屋睡觉,随手的涂鸦、信手的日记、闲敲的棋子、懒拨的琴弦……全似多年未遇的老友,惨淡地窝在房里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某处。它们唾手可得,但他已忙累地没有心思去碰它们。
这算什么生活?这是他的生活?他还有生活吗?
杨飞白坐到床上,不再急着出门了,使劲揉了揉脸,然而这时窗外重方的声音传来,唤着他,说是辖下的某三个村的亭长已到。这是他前日让差人去唤来的。
活还得接着干。杨飞白自嘲地苦笑一声,站起身,披上官袍出门。
那重方,正是之前帮忙誊抄公文的两个孩子之一,如今两个孩子又被小杨大人叫来帮忙了。高个的叫双喜,矮个的叫重方,他俩倒是干劲满满,索性和学堂先生请了长假。小杨大人对手下极好,工作之余时不时分个蜜饯、给个杏子,一旬还有一次例钱拿。学堂先生开始拿这俩孩子当榜样宣传,学堂别的孩子也艳羡不已,那段时间读起书来更加认真了。
这日双喜拿着一打公文,送到了快被卷册淹没的小杨大人手中:“小杨大人,这是今天刚从郡上送来的公文。”
杨飞白忙得头晕眼花,头也不抬得随手指了个方向:“放那儿。”
“已经没地方了。”双喜环顾四周,用胳膊肘和大腿小心推开一座座“山”,终于在一打齐腰高的卷本上找到了堆放新公文的地方。他拍拍手,心想:小杨大人真可怜,等一下就出门给他泡枸杞茶。他再看看快溢出的卷本山,实在难受,索性卷紧袖子替小杨大人稍稍整理一下。
杨飞白揉揉眼,暂时放下笔:“双喜,你刚刚说有上面送来的公文……先拿来。”若只是些无关痛痒的政令,他打算一会儿先把双喜赶出去,然后一边批复一边痛骂。
“在这里。”“嗯……你先出去吧,去重方那里帮忙。”
杨飞白摊开公文打算按由急到缓的顺序先整理一下,一封金灿灿的请柬突然就从公文里掉了出来。请柬正面没有写字,明晃晃地印着藏剑山庄的标记,还有一个阳文镂刻的“叶”字小章。
他赶紧将这请柬往一叠卷宗里藏好,抬头朝外张望了一下,立刻用桌上的卷宗堆出一个窟来,特别是面前,几乎要造出起伏的山脉。他将桌案中间扫干净,又摊开一两本特别厚的卷宗放在桌面上,然后才抽出请柬,躲在卷宗“山脉”后细瞧。
这是叶相羽成人礼的请柬,发出时间是三个月前,举办时间就在下周,举办地点在钱塘叶家本家老宅,距吴县一天路程。然而杨飞白第一反应是:这么近我也去不了;第二反应是:这就是之前唐凛之给他的江湖朋友们的信中,提到的叶家近期的大事。
那么谁夹送这份请柬给他的,可想而知,还是唐凛之。
但令人生疑的是,为什么父兄要拦截这份请柬。父兄连叶家的这种大事都不让参与吗?四大家关系密切,世家人不是一般的“江湖人”,难道也要自己和他们断绝来往?杨家是打算到自己这代就和叶家绝交吗?太奇怪了。
更令人紧张的是,上次的信和这次的请柬,唐凛之是怎么拿到的?这位唐三公子已经有能耐把手伸到杨家了吗?
以及,唐凛之现在送这份请柬的目的是什么?
杨飞白将请柬塞回卷宗里,出门去找双喜,正看见双喜蹲在厨房门槛上和煮饭大婶聊天。
“双喜,过来。”
“哎好。”双喜颠颠跑到他面前,“范婶在煮枸杞水,一会儿您拿去喝。”
“多谢。”杨飞白拉着他走到稍僻静些的走廊下,问道:“早上的公文你是从管家手里拿的?”
“不是,是驿站统一送来的,县驿站的小陶哥亲自拿来的。”双喜想了想,问:“是不是公文有问题?要去找小陶哥来吗?” 说着就要动身去驿站。
杨飞白拉住他:“你去找陶小哥的时候把动静闹大点,就说是公孙大人有急事寻他,立刻、现在马上来。别的不要多说。”
双喜得令,赶紧跑去了驿站。
陶小哥满头大汗赶来,直说要找公孙大人,杨飞白将他拉进屋里关起门来:“公孙大人还趴着呢,你不是知道吗?”
“啊?公孙大人怎么趴着?”陶小哥一脸茫然。
杨飞白端详着他缓声道:“唐家怎么会连县令生病的事都不知道呢?”
陶小哥张目结舌。两人对视片刻,陶小哥先败下阵来:“首领说晚上来找你,到时候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他——他就让我转告您这件事。”
杨飞白对着转身准备离开的“陶小哥”道:“才来嘛,别急着走,不然多可疑啊……哦,反正你不是真的姓陶,真正的陶差役在哪里?”
“今天一天都被藏在床铺下睡觉。”
杨飞白心里松了口气,表面上却很从容:“行,我等着唐凛之,让他今晚早些。”他故意伸手,以对方躲不开的角度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以后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