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到了这日黄昏，长歌门弟子再没找到杨飞白的踪迹。他们没料到，杨飞白这个没什么江湖经验的世家公子，才几天时间，就已经像泥鳅一样滑不留手了。
东奔西跑了一天却还是没能结束这累人的追捕任务，众长歌门弟子垂头丧气地回到客栈，在大堂吃饭休息。
“要不是杨家和门主是亲戚，亲自找门主借人，我们怎么会被派出来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任务。”一个男弟子用帕子擦脸，没擦两下白帕子变黄帕子，他心情更不好了。谁能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变成话本里跟在逃家少爷身后追赶的家丁甲乙丙呢？他们可是弹君子琴、读圣贤书的长歌弟子！
一个女弟子轻轻捶着小腿哀叹：“还不是普通亲戚，是有权势的亲戚。”
“我长歌门也有不少文人名士，青莲居士、张子寿公……哪个不是响当当？”
“非也，那是传承多年的世家杨氏，代代为官，门徒遍布朝野。据说我们门主是杨氏的分家，因为习武所以才分了出去。找本家少爷，还是自己一脉的弟子，怎么也要给面子，大张旗鼓多排些人去……”
“杨氏的世家子弟大部分也入我长歌门习武。”一个男弟子正在分筷子，分到一个半大不大的少年面前，突然想起什么：“杨仞，你不就是世家出身吗，你们本家这个杨二少爷是怎么回事，不是轧了坏道，不然怎么突然就离家出走了呢？”
杨仞正低头喝甘露，猝不及防被点了名，差点呛到。他摆摆手：“我怎么知道，别问我，我们不熟。”
“怎么就不熟了……”又有人转着头找杨家人，看到个女弟子，又点名：“杨绒儿，你也是流霆门下，你这师兄有什么八卦没有？”
那被点到名的女弟子赶紧摇头：“不知道呀。”但大家怎会轻易放过她，她只好拼命回忆和杨飞白接触过的那些印象：“二少爷小时候是很勤奋刻苦的，一直以追赶大少爷为目标，虽不及大少爷天资纵横，但也是优秀的。进长歌门习武时，得过门主青眼。只是……不知何时就变了……”杨绒儿叹了口气，周围弟子纷纷道：“果然是交友不慎吧……”又谈起孔子所说的“益者三友，损者三友”，转而渐渐往门派功课上说去，有人说找到人任务结束后师父已布置了什么功课要考校，自己还没时间准备云云，于是又开始对杨飞白逃家怨声载道。
此时不知什么人突然灵光一现：“我听说杨大公子上月成亲，席上就有不少人想要给杨二公子做媒……他逃家是不是和这有关系？”
这下饭桌间突然沸腾起来：“为了逃亲吗？”
“嚯，这可说不好……”
杨仞累了一天，又正在长身体，饿得要命只想赶紧吃肉，恨不得大家忘记自己，但总有人忘不了他：“杨仞，你去过婚礼吧，是不是这样？”
可怜杨仞塞得满嘴都是，呜哩呜哩飞快地说了一句，还想满混过关，可身边的仁兄居然还听出来了，赶紧帮他翻译：“我是参加了婚礼，但我也不知道杨飞白和谁相亲啊！”
周围七嘴八舌，已经开始猜测杨二公子的相亲对象是谁，为什么逃婚，是不是已有意中人云云，越说越像有那么回事……大堂里一片欢腾的气氛。
而被长歌弟子们念在口里的杨二公子，此时既没有和相爱的恋人含情脉脉，也没有和狐朋狗友学做坏事，反而正在被骗钱。
“……老板，我说三十日后从贵铺鲲鹏岛分店取琴，是算上了海运到鲲鹏岛的时间。如今我取消托运，凭什么不让我把琴拿回来！”
穿着金钱猪头连珠纹锦袍的老头眯着眼不慌不忙指着契书道：“白纸黑字，此琴还需公子到鲲鹏岛分店去取，还请公子遵守约定。”
杨飞白阴沉着脸，再也没有那惯常和煦的笑容：“你这样推三阻四，琴到底在哪里？”
老头揖了揖：“已经给公子运到海上去了。”
杨飞白哼了一声，嗓音里克制不住地怒火：“码头上五日内才有三艘大船去往东海，今日已有一艘私人大船走了，难道还有第二艘在三个时辰里也紧跟着启航了？”
老头继续作揖，不急不慌：“是给公子运走了，船不是直接去东海的，有中途停靠，要多花些时日。”
“恐怕就算我三十日后去鲲鹏岛分店，你们的人也会告诉我因为海事难料，托运船还没到吧？然后就让我无限制地等下去吗！”
老头又开始拿着契书指指点点：“公子也说海事难料，本店没法给个确切的时间。物品延期到达的风险也列在其中，公子也签字认可了。”杨飞白快气坏了，这就是耍赖，他已经猜到，等到他们拖无可拖，一定会告诉他“船沉了，琴没了”。
扬州距长歌门不远，长歌门人经常走动，城中人都识得长歌徽记，不少人还能分辨普通琴师和长歌门人的区别。杨飞白背着琴实在目标过大，太利于长歌门弟子追捕，所以想要人琴分离，隐秘地前往东海。本是要委托镖局将琴送去鲲鹏岛，但路过文宝斋时他一时兴起，被小二招揽进店端详了两块砚台。文宝斋的老板兼掌柜迎出来与他攀谈，一来二去杨飞白觉得这文宝斋掌柜谈吐不俗，懂行、爱琴，这掌柜又提及有客户曾托他们千里送琴，便觉得可以将琴托付给他们——被文宝斋掌柜劝了几句，总觉得交予镖局那些大老粗不太放心，杨飞白便当场与掌柜签了托运契书，还付全了三百两白银的托运费。
谁能想到，早上做生意的时候掌柜还满口“好好好”、“是是是”，现在要拿琴却百般推脱。他瞥见条款上还有一条“若因海难造成物品永久丢失，商家赔偿等价绢帛”，心里更气了——他缺的是那点钱和布料吗？他一个长歌门弟子，没有琴，算什么！
一旁的叶相羽也看见了，皱起眉来。叶家有自己的商队，世家弟子也修习经商之道，契书账本他也学过、看过，此次叶家大船去东海前，为了能跟着哥哥姐姐去，他还恶补过，对现在的市价还挺清楚。他好心地小声提醒杨飞白：“现在钱贵绢贱，你拿了绢帛卖不出等价银钱的……”
杨飞白看这老头滴水不漏的样子，眼看再纠缠也只是浪费时间，冷哼一声，拉着叶相羽离开商铺。
“杨二哥哥，这可怎么办……”叶相羽还频频回头看那黑店，“我估计他把琴藏起来了……”
“他就是要吞我的琴。”杨飞白牙都咬酸了，“可恨我之前居然还给他委托费……”这账一算，更让人胸闷气短。
叶相羽一听更不想走了，拔出剑准备回去理论，杨飞白拉住他，这要闹起来，长歌门的人把自己抓起来可怎么办？他赶紧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吓唬他：“你莫要冲动，那黑店奸猾，看起来也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买卖，可至今安然无恙，想来背后有关系。若你闹来了官府，对我们恐怕也没好处，说不得要把你抓起来，还要给你冠个‘叶家公子欺压百姓’的坏名声。”
叶相羽从小被教育武林世家子弟要匡扶正义，一听自己会连累自家名声，不由就退缩了：“杨二哥哥你真好，还替我着想。可是，怎么办？不能这么算了吧？”
“自然不能这么算了。”杨飞白暗暗握拳。
这次离家，他本想在江湖上闯出些名堂——没有也没关系——反正他要证明，不是世家公子他也能活得很好。可出门不到一周，琴搞丢了，钱被骗了，这要让家里人知道，他头都要抬不起来了。
长歌门内的人也不能知道，太丢脸了！
这琴，一定要讨回来。
叶相羽绞尽脑汁替他想办法，“我去找我家在扬州的管事来对付他吧？”
“不要，难道不借助世家的力量就讨不回公道了吗？”杨飞白深吸一口气，将情绪平复下来，转头问：“你还跟着我做什么，你不是要去东海追自家人的船吗？”
叶相羽蹙眉纠结了一会儿，看看杨飞白高瘦的身影和空无一物的背脊，最终抬头认真道：“还是先帮你吧，东海……以后也有机会去的。”
杨飞白心底闪过一丝愧疚，他看见叶相羽一脸神往，仿佛能透过房屋与地平线，看见海洋：“现在刮的是西北风，船会向东南走，一路经过各种风景独秀的岛屿……等过五个月，吹起东南风，哥哥姐姐又会回来，带着满满的贡品北上。”他伸手虚空摸了摸，好似摸到风一样，感慨道：“等我将武功练得更好些，就一定会让我跟着哥哥姐姐们一起闯荡了！”
啊，这就是你的理想。杨飞白想，心里不屑地撇撇嘴，转而又狠狠自嘲：我连理想都没有呢，我只想着挣脱家庭束缚。
要说这次为什么出走，当然不是因为相亲。他已二十，既没有准备科举，也没像别的世家子弟那样出门历练，整日躲在家里、门派中。父亲恨铁不成钢，正巧他大哥杨宿墨出了个“馊”主意：送他去一个中等县城做小吏。
“这虽是九品官，却是真正与民生相关的职务，能积累经验，为日后入仕做准备。”他大哥劝导他，而父亲仍然是严厉地训斥：“送你去吴县做县尉就好好做，莫要好高骛远！”
什么好高骛远，说的他好像想做官一样。他不想，宰相也不要做！但若说起这个话题，他肯定又要遭殃。上次他忍不住漏出真实想法，结果挨了顿家法：“杨家子弟不勤学修身，明志致远，入仕为官，兼济天下，你难道想混日子吗？”
“混日子”也是没办法的事。大哥这么优秀，本就是内定的继承人。他既不如大哥优秀，也没有继承家主之位的压力。就算没有他，杨家也欣欣向荣。其它分家、旁支、外围子弟，在朝廷上下、朝野边疆，都任了形形色色的大小官职，更不要说不姓杨的门客和从杨家数代前的先祖开始形成的庞大的师门关系遍布朝野，多的是人辅佐大哥。
他入不入官场又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一定要遵循世家和父亲给他划定的道路走？杨飞白执拗地觉得，做这一切都没有意义。所以他突然懒得装好孩子了，不想学经史，不想学做官，不再以大哥为榜样。他在一日正午，父兄忙于政事时，逃离了那个家。
也是他江湖经验不足，不过吃一亏长一智，琴的账可以慢慢算。杨飞白脸色终于缓过来，又挂上了平和淡定的神色。他没了琴武功施展不出，而听闻叶相羽武功不错，的确是一大助力。他对叶相羽道：“你愿意帮我可真是太好了。待来日把琴追回，为兄一定要好好谢你。”
叶相羽听不得别人道谢，立刻不好意思起来：“杨二哥哥太客气了，虽然我们好些年没见，但小时候只要世家聚会，我们总在一起玩……依我们的交情，不要说谢！”说完还拍了一下杨二的手臂。
哎哟，真是人傻力气大！
杨二揉了揉酸痛地臂膀，冲叶四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似是感怀似是感激地点了点头。
叶相羽挺起胸膛往前走：“杨二哥哥不用担心，仇家来了我会保护你。”
不，他当然没仇家，如果被叶相羽发现是长歌门在找自己，这小子估计会临阵变卦反过来“害”自己，还是先给他洗洗脑：“其实不是仇家找我，是长歌门的人……家里给我说了门亲事……哎你不要用这种期待的眼神！我要是被抓回去，就要娶一个孔武有力的孙二娘了！”
“孙二娘？是不是和公孙二娘前辈一样好看的会舞剑的女孩子？”
“不是，孙和公孙是不同的姓……啊算了，总而言之，我现在不想成亲。你想成亲吗？假如现在叶家把你抓起来让你成亲不让你去东海，你答不答应？”
“唉，这不行！我……”叶相羽慌忙摇头。
“那就对了，所以你得帮我躲着长歌门的人。”杨飞白将手郑重地放在他的双肩上，直视他的双眼，用眼神向叶相羽传达自己的忧伤，“还有帮我把琴拿回来。”
叶相羽义不容辞，果断点头：“没问题。”